褪成赭石色的泥墙表面布满龟裂,妇女们用卡塔树汁混合铁矿砂在墙面绘制出螺旋纹路,这是沙漠部族传承的祈雨图腾。每个圆心的凹陷处都嵌着风干的蜥蜴头颅,它们的眼眶里塞满金合欢种子,待到雨季来临便会发芽。
驮盐商队的铃铛惊起成群沙雀,骨片串成的帘幕在陶器摊前叮咚作响。蓄水窖前的长老手持双颈葫芦分配日用水量,少女们头顶的陶罐绘有丈夫家族的血脉图谱。每当旱季持续百日,祭司就会在月蚀夜剖开怀孕的母驼,将胎儿的心脏置于星轨交叉点。
与眼前这位背着剑的叫做果得的中年一样,阿德也不喜欢爱梅德。奈何此次索卡拉行省的一众事项二皇子再次交给了爱梅德,而他自己则留在层卡行省整顿人马。
果得将处决名单折成纸船放入溪流,用沙哑且伴随金属摩擦般的声音向阿德介绍起了当地的情况。
据果得的说辞,索卡拉这种穷乡僻壤,想要发动政变实在也是件容易的事情...这话倒是听得耳熟。爱梅德和阿德的部队总计五千多人,外加上小方率领的二千骑士团骑士,足以成为行省最大的武装团体。
这位叫做果得的中年人还是阿柯给介绍认识的呢。在大约半年前,阿柯收到了桂的来信,按照桂的说法,索卡拉有一位叫做果得的“青年人”,在听说了越蓬行省的革命之后多次写信给他,希望学些经验,桂于是便给阿柯写了封信,毕竟他也知道阿柯一行人的计划,必然是会路过索卡拉的。
另外,此次行动,阿柯难得没有跟着大哥一起,尽管东部地区对于女神已经完全谈不上尊重,但他一如既然地不担心弟弟的安危,只是简单嘱咐了让他保护好小米,便跟着爱梅德火速奔赴索卡拉。
说起果得,这家伙对待时局前后的态度真是天差地别。
索卡拉并不是个富裕的行省,几十年前便一直笼罩在格拉芙侯国的阴影之下。大约从十年前开始,侯国对于索卡拉便很少直接出手干预,因为实在是捞不到一点好处。他们给了索卡拉很多援助资金,但全都进了当时总督自己的腰包里,以至于整个行省一直在走下坡路,百姓的生活都快要维持不下去了。
“所以,以前的你,是个什么样的状态?”阿德问道。
“说我是个坏人肯定算不上,但总归是混吃等死的人...”说着,果得又顺手签好了一份文件,墨水渍化为颗颗放射状的墨点。
其实,果得这样的人并不在少数。不知从何时起,也不知是不是受了那件事而产生的触动,他们对于未来近乎不再抱有期望。如果说不公平感尚且还能靠着自我安慰来缓解,但自己本身实实在在的物质生活则无论如何都无法通过脑子来想好。
他深知自己的软弱无能,不敢对任何混得比他高的人产生廉价的优越感,毕竟,即使真的是无能的人,身居高位,周围的环境也会让他具备一定匹配职位的能力素养,只凭借表面的成败是非去评判,实在是有失公允,何况许多传下来的事实有太多的逻辑漏洞,世界上不可能总有那么多脑残弱智上位的局面。
由于少年时期多读了几本书,成年后的果得时常告诫自己不要轻易将书中的内容联系到实际生活中,百无一用是书生,道理总是对的,但情况永远不会是那种情况。
他虽然对社会不满,但更懒得再去做任何努力,毕竟没有什么比竹篮打水更扫兴的事情了。经过多年的努力,他完全能够保证自己的基本温饱,不再为生存担心,就这,他也已经强过许多人了。
周围的人渐渐变得暴躁,虽然有许多和果得一样的人,但人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果得的忍耐力是经过时间的验证的,单论忍这一本领,他恐怕已经到达了登峰造极的水平。无论周围的人群如何采取行动,他都可以无动于衷。
他内心深处也希望发动革命,但他认为自己最合适的身份还是旁观者。不参与,到最后享受些成果就好,最好的肯定无法留给自己,稍微分点残羹冷炙就已经很满足了。
遗憾的是,那位叫做拉托的男人当年一眼便相中了他。
拉托是索卡拉行省的前一任总督,他年少时进了军队,游历过许多行省地区,对于故乡的衰败十分痛心,励志要建立一个人人平等幸福的乐土。
近些年动荡的时局正好给了他舞台,他在军队中的威望很高,加上强大的人格魅力,在所有民众心中都有着十分崇高的地位。他举行过多次游行示威活动,每次都人山人海、万人空巷,当时的总督对此很是担心,并且,拉托在军方的地位一升再升,几乎威胁到了他的统治,便在一次游行示威中将他以多条牵强的罪名关进了牢里。
好巧不巧,果得当月正好走了大运,被调进了警署,成为一名光荣的狱警,顺理成章地认识了拉托。
拉托一眼便看出了果得的不凡,仅仅是因为他的眼神。果得大部分情况下都保持着一脸冷漠,但眼神却有一股凛然之意,配剑始终悬在左侧,偶尔的傻笑也充满了少年人的清澈,反观其他“狱友”,一副进狱系的打扮,无时无刻不从双眼放出呆板麻木的目光。单从说的话来看,果得和他人竟也是完全相反。
大多数狱友都认得拉托,所以就算不表现出崇拜之情也十分敬畏,有事没事就去找他说上几句话,并且表达出对于对工作的抱怨,时局的担心,以及革命的迫切。唯独果得,一脸平静十分从容。监狱里安排他每天给拉托送饭,但他除了完成任务以外,完全不多聊别的。别人搁那讨论时局,他在一旁却像是局外人一样,完全不感兴趣,但也不会带任何嘲讽轻视之意,这一切都让拉托看在眼里。
后来,有一天,拉托忍不住主动找他聊起了天,他很平静地说出了自己想要混吃等死的意愿。当问起他对待革命的看法时,他又说自己十分支持,并且也期待着这一天赶紧到来。可是,任谁瞅见他说这话时的神情,都不会觉得他是热衷革命之人。
拉托并没有按照常人的思想去考量他,觉得果得是个难能可贵的人才,骨子里有一股对自我的坚持,无可撼动,不会因为他人的言语动摇自己的信念,一切所作所为皆是自发性的,不需要外物的刺激或者刺激外物。只有一个内核十分强大的人才能有如此坚定澄澈的眼神,云淡风轻的谈吐,以及温良儒雅的举止。
拉托有一位情谊深厚的战友,名为巴波斯,他的父亲将巴波斯当作自己的亲儿子一般对待,对待巴波斯甚至超过了拉托,由此也可看出二人的感情与信任。
自从拉托入狱以后,群情激奋,每天都有人去政府闹。巴波斯借助着这股子劲头,短短数星期便集结了大量的人马。终于,在一个破晓黎明,一举带人攻进监狱,将拉托救出。
当日,果得正好负责夜班值守,靠在拉托牢房的门口睡得正香。其他的狱友看见士兵劫狱,无论是高兴还是恐惧,都是反应剧烈,唯独果得跟个没事人一样,最后还是被巴波斯一记强踢,他方才睡眼惺忪地爬起来,淡定地打开牢房。
出狱后,拉托握了握果得的手,感谢这些日子对自己的照顾,并且问道:“小伙子,愿意加入我们吗?”
“啊?我?您确定吗?我这人懒得很,没太多雄心壮志,能力不强,号召力也没有,做事最多只求个问心无愧。”果得的喉结微微滚动,声音清亮,带有轻微的破音。
“能力是可以培养的,我对你有信心。”
随后,果得思考片刻便同意了加入拉托的队伍,他掏出笔,在起义书上签上了自己的大名,墨渍落于地面,恰好形成一个规整的圆形。
“那,您能说说当时为什么要同意加入呢?”问这句话的是小方。
说句题外话,小方和阿德二人的关系倒是十分要好,因为他们见到对方的第一眼便都觉得对方有一股温文尔雅的绅士风度,说白了,虽然二者皆是纯正的武人,但都有着迂腐的书生气。
“当时更多的是害怕,巴波斯不如拉托看着温和,我怕被他们处理掉,更何况,监狱出了事,我搞不好工作都保不住,只能先加入了。”说到这时,他想起当年和巴波斯一起训练时的场景。他每次剑锋总是刻意要偏离对方的要害,以至于巴波斯一直认为自己的武艺高于果得。而果得本人也毫不在意,他仅仅是指不希望伤害到自己的战友罢了,不然早就取胜了。
“结果上来看,你不是挺风光的吗?”阿德轻笑道。要知道,现如今的果得可不是一般平民,他在军方几乎混到了***的位置,只不过并不能算是正规的政府官方罢了。“拉托的思想,我倒是蛮支持的。只是,你这幅样子,真的很难和他联想到一起。”
“我本来就不觉得自己是个人物,只是周围的客观环境一路把我推到了如今的位置。”果得转念一想,反问道:“爵爷您没去过拉库行省吧?”
“没有。”
“我去过!”小方兴奋地举起了手。
“拉托的想法和他们那十分类似,只是情况略有不同。”
见阿德仍然有些不解,果得做了简单的介绍,只不过,他的解释,怎么听都不像是好人该干的事...
索卡拉行省当年的问题很多,比如高失业率、通货膨胀、政府失信以及群众社会、民族意识的崛起,乍一看这些不是好事,但却都有利于独裁统治。原本全省都是些零零碎碎的小组织,拉托等人便将小团体聚成了一个大的集团,为的不是统治,而是让他们感受到集体的力量。集体的内部不允许存在竞争关系,而是相互合作,潜移默化之下,人们开始想着要壮大自己,可实际上真正被壮大的是团体,并非个人。
果得当时给拉托提出了好几条在他看来的“馊主意”,不过拉托出于事实需要,竟都一一采纳。
果得用树枝在沙地上画出三道弧线:“第一条,让我们的人穿上带倒刺的靴子。“拉托皱眉看着这个比自己小十岁的青年,“第二条,每天黎明要向不存在的旗帜敬礼。“说到这,巴波斯已经要拔剑了,“第三条,“树枝突然折断,“让每个新成员往井里吐口水。“
拉托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发现沙地上的弧线连起来正是索卡拉地图轮廓。随后,果得又说出了一堆乱七八糟的方案,众人听完后,并没当场发表任何意见。
几日后,拉托便颁布了一系列奇怪的政策。最简单的,让他们集团所有的人必须统一着装,还制定了一些看似是小事的小规矩,譬如见面或者开会一定要先行军礼这一统一动作。一段时间之后,不穿制服或者不遵守集体规则的人竟一致遭到了大家的冷落甚至排挤。而集团内部,军礼已经成为所有人一致认定的统一动作。
由于种种规定,组织内部的成员渐渐感受到了集体的力量,如果一个人受欺负了,组织内部的其他成员看见了便会立刻上前帮忙。时间久了,组织内部的人都对自己的团体有了更加坚定的信念,从中感受到了力量。
“听上去没什么不好的吧?”
“不愿加入我们的都是些生活美满家庭幸福的人,只可惜,在索卡拉,这样的人不多。参加的,都是些不被人注意,没有目标理想的咸鱼。是集体给了他们所谓的目标和理想,可实际上即使我们的目标不是具体实际的存在,仅仅只是为非作歹,他们也并没有异议。”
很多时候,组织做的事看似伟大,但细想之下完全想不出具体的目的为何。如果是个人,倒也好理解,谁都会做些无意义的事,可换到了集体,就出大事了,成天做无意义的事情,还做得津津有味,实在是荒唐至极。而集体中的人却渐渐觉得自己变得高人一等,产生了极强的排他性。
“其实,想成为这类集团的领袖,必须有一定的边缘化特质,我和拉托都是这类人。我的种种举措虽然凝结了大量的人心,但巴波斯明显觉得不妥,最后和我一起进行了修正。我之所以还能活到现在,也可能和我个人性格有关。拉托做事十分激进,巴波斯却显得保守。我做出的事总是非常规的,这点很受拉托喜欢,但我个人性格以及态度又十分沉稳,因此巴波斯对我也十分认同,以至于清算时都没有找我的麻烦,反而继续让我干以前的职位。当然,这也因为,当时的我,手底下并没有可以直接能调动的势力,也没有明显的站队倾向,加之在各方都有一定的威望,不少人给我说了好话。”
拉托、巴波斯二人,当然还有当时被掩去光辉但暗中起着不小作用的果得,他们所率领的团体经过几年的斗争一举推翻了当时的政府。拉托顺理成章地当上了总督,他之下便是巴波斯,再之后就是果得以及一众元老。果得是其中最年轻的一位,当年仅仅只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其实如今也才不到四十,只不过,由于行事风格佛系,当时并没太多人注意到他。
拉托上位后实施了大刀阔斧的改革,首当其冲的便是格拉芙侯国,他们在索卡拉的一切财产几乎都被收归政府所有,拉托扬言不会再和对方有任何往来。断侯倒是出奇地平静,默默地让驻军撤出了索卡拉全境,只是事后表示不会再给他们一毛钱。
土地被收归国有,分给所有老百姓,那几年,几乎不会再有人因为没饭吃而死亡。拉托还重新构建教育医疗体系,让所有人都有学能上,生病了可以治疗。他还主张解放妇女,提出男女平等的口号,其实,除了帝国中东部,其他很多地方,也是有着男卑女尊的情况。
总之,拉托的一系列举措确实让整个行省在极短的时间内得到了极大的发展,行省呈现出短暂的中兴局面。但是,很多问题实际上根本无法短期解决,最重要的当然还是钱。索卡拉本来就是极度不富裕的地区,拉托不仅不找格拉芙侯国帮助,甚至一切其他的外界力量都不需要,马尔斯就曾经想与之合作,但立刻遭到了拒绝。自立根生是好事,但没这个实力的,最终也只能被说成理想主义罢了。
拉托自己十分清廉,几乎没有任何过高的消费。他有十几个孩子,其中只有两个是自己亲生的,其他都是收养的孤儿。上位后,他主动提出削减自己的薪资待遇,所以,即便是他也很难有盈余。
巴波斯与拉托的争执最早便是出在薪资待遇上,巴波斯无论如何也不同意削减公职人员的工资,医生、教室、警察这些都是政府出钱养,但如此低微的薪水,导致了大量人才流失。
时间久了,索卡拉的局势渐渐开始走下坡路,而拉托和巴波斯的分歧也越来越大。索卡拉和周边各行省地区的关系都不好,巴波斯希望无论怎样至少不应该和别人刀兵相向,可惜二人再次不欢而散。
当然,造成二人最终反目成仇的还得靠断侯爷。侯国明面上虽然再无瓜葛,可暗地里从没停止过使坏。多次的挑拨离间,已经让二人不再进行日常的往来。
“那次,拉托手下的人告诉拉托,说巴波斯准备zao反,建议他先下手为强,并且拿出了画好的地图以及行动计划书,拉托坚决反对。但事后,不知是谁把他们的谈话告诉了巴波斯,甚至还把行动方案一并送给巴波斯,巴波斯没办法,为了自保,他就先下手为强。再后来,他就当上了总督,并且清洗了许多军官。我运气好,虽然也一直挂名军队里,但实际上从事的都是文职,在军方没有势力和亲信。”
“不论怎么样,这位拉托总督仍然是一位伟大的人。”
果得依旧平静,微微点头:“是的。他值得尊敬。或许以结果来看,他的许多政策都是错误的。但从他当时的立场来看,一切又是合乎逻辑的。”
巴波斯上台后,立刻恢复了和其他地区的贸易往来,遗憾的是,经济上并没有进步,许多落后的制度卷土重来,人民再次处于水深火热之中。贸易通道重新打开时,人们发现流通的银币竟都长着同样的面孔,正面是女神像,背面却蚀刻着饥饿的皱纹。大家开始渐渐怀念起拉托,而当年遗留下的人里,只有巴波斯和果得二人还活着,而果得不仅从未对拉托有过任何不利的行为,反而暗地里对他的旧部十分照顾。渐渐地,他竟然成为了人们心中的反抗领袖。而巴波斯自然是没有坐视不管,无奈索卡拉内各地大小武装力量愈发难以控制,他自己大势已去,根本无力阻止。
“我一直以来都是个混子,机缘巧合之下才有了今天。你们想做什么我都无所谓,但请你们赶紧恢复稳定。我可以答应当个临时总督,不过还是希望你们赶紧找到适合的人选来换我,我只想安安稳稳地过日子。我自己几斤几两比谁都清楚,是环境决定了我的一切,我深知一个人即使再厉害也不可能改变环境,您们赶快趁着这股势,让我也安稳下岗吧。”
果得的这番话当真是哭笑不得,不过最终也基本如他所愿。巴波斯没有任何反抗便卸任总督职务,并且自愿接受审判,以谋杀罪被关进了当年拉托待过的牢里。而在爱梅德的大军之下,索卡拉各地的武装势力也老实了很多,基本都乖乖被招安。由于土地再次被分给了百姓,大量武装团伙的士兵纷纷回家种地。最终,虽然没有按照拉托的设想,但至少人们都还有饭吃,政局也不再动荡不安。
有趣的是,这场变革唯一真正无辜的受害者当属果得,因为一直到死,他都没有等到自己的继任者,被迫在总督的位置上干到去世,从一个眼神凌厉的青年干成了头发花白的老爷爷。
钟摆吃掉了时间,某次醉酒后,果得突然用少年时的腔调开始破口大骂。随后,扔掉握着的钢笔,转而起身拿起剪子修建起了一旁的盆栽,他总是会多剪三下。剪刀啃食叶脉的声音,原来是岁月在反刍往事。
桌上留有干涸的笔尖划痕,挂在腰上的不是佩剑,而是磨得发亮的竹杖。至于,他刚才究竟说了什么?那还用说...
晚年的他,最常和别人说的一句话就是:
“帝国以前有个叫爱梅德的王八蛋,我就是信了他的邪,才白交了几十年退休金!娘希匹,这***不是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