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纠缠着烤辣椒的焦香与腐烂芒果的甜腥,贩妇们用嵌满贝壳的陶罐盛装赤星果酱,这是种能让舌头丧失痛觉的调料,正被戴镣铐的农奴成捆搬运。
金银匠铺前,学徒用黑曜石刀在翡翠上雕刻出流泪的蜘蛛,据说这些护身符能使吸食过量索帕者的癫狂。
铁匠铺的学徒偷偷熔炼索帕种植器皿时,在坩埚底发现了父亲刻的字:别让银浆吞噬眼睛。这些器皿正是十年前他父亲为隆议帮打造的。
知道爱梅德身份的人,除了二皇子,恐怕就只有凯伊了。东征的行动凯伊并不在一线,因此,他在前线就没有特别熟悉的搭档。况且,凯伊往日对待他也一直都十分客气礼貌,有些距离感。并没有什么不对是吧。可是,凯伊在正常情况下,除去二皇子,对待任何人都十分亲切和蔼,让人觉得他是自己的亲友一般。这其中的缘由,连我也不知道,自始至终,我也不清楚爱梅德是哪冒出来的。
希查诺不是个太平的行省,二皇子却很放心地将此地一切的行动指挥权交给了爱梅德。原本的爱梅德并没有任何职务和爵位,但此次,他居然被戴上了行军大元帅的高帽子。意外的是,没有任何人反对,埃雷也就算了,毕竟此前他在明面上参与的军事行动不多,可竟然连兰瑟、卡蒂尔特等人也一句话没说。
这位大元帅不像卡兰二人一样张扬,而是十分沉稳内敛。长相也是斯斯文文,看不出攻击性,甚至像是个瓷球瓦罐,唯唯诺诺。但真当他出手时,恐怕再也不会有人把他和老好人这个词联想到一起了。如果卡蒂尔特有时做事被诟病为狠辣,那爱梅德可就是个实打实的魔头了。更厉害的是,他可以在两种完全相反的人设中快速来回转换。
考尔西是希查诺的首府,最近正好又快到影灵祭以及总督huan届的日子。大街上出现了不少演讲拉票的候选人,排场着实不小。
戴骨雕面具的孩童举着纸骷髅灯穿过广场,糖骷髅上刻的不是人名,而是死者生前最渴求的索帕剂量。卖烛妇人的推车上,蜂蜡人偶随温度融化出不同表情,这是希查诺人特有的占卜术,他们说凝固后的蜡泪形状能预示灵魂在影界的职业。
二皇子的大部队此时才刚刚进入行省不久,爱梅德则已经带着小股部队先行进入考尔西。他胆子真心不小,仅仅只带了一千人。照理来说,一千人倒也不算少吧,如果在隔壁的哈迪行省,足够横着走了,可在这嘛...
“兄弟姐妹们,为什么希查诺沦落到如今的局面?还不是因为各大黑恶势力、制毒团伙肆意妄为。索帕最初只是药物,现如今被滥用。如果大家让我当选,我一定合理规范索帕的使用。孩子们只有到了合法年龄才能吸食索帕。至于索帕的提取,必须由政府来控制,这样以来,毒瘤们没了生意,自然就会瓦解。所以,希望大家都投我——”
广场上的这是谁呢?大概“曾经”是本届总督选举的一位候选人。索帕是一种植物的提取物,原本仅仅是药用,但后来不知道是哪位神仙发现了它的神奇功效,这居然还是一种致幻药物。从那之后,索帕便在某些地区开始泛滥,而希查诺因为土壤气候以及种种环境因素,成为最大的索帕种植出口地。这位老兄拉选票的口号竟然是呼吁索帕合法化,以此来对抗日益壮大的黑恶集团。
至于,他为什么说话咔的一下就中断了,是因为他突然暴毙了,死得十分彻底。就在他拉着大喇叭人五人六地大喊时,远处一根银白色标枪直挺挺地飞来,狠狠地扎进他的脑袋。当标枪贯穿演讲者头颅时,飞溅的脑浆在空中凝结成索帕花的形状。这些银色花朵飘落到围观者发间,似乎真的生了根发了芽。染血的标枪斜插在石板缝里,日光在凹槽血痕中流动。
具体死状,因为过于残忍,就不过多赘述。人群顿时四散躲开,大呼小叫的不在少数。
他手下的几十个人也吓了一跳,远远瞧见一大堆人马朝着自己这边走来。为首的是一个不怎么起眼的红袍骑士,看着就像是个渔民或者樵夫,只不过,此次此刻,他的眼神有着无上的威严,霸气十足。
没等他们反应,红袍骑士大手一挥:“全部杀光!刚刚所有支持他的人也一样,无论是否是平民,格杀勿论!”
之后,当然就全被杀了。广场上顿时空无一人,只留下上百具尸体。爱梅德总xi惯在亲自动手杀人后擦拭那枚银制鼻烟壶,壶盖上刻着被蛛网缠绕的圣徽,这是凯伊在他晋升时送的礼物,也是提醒。
跟在骑兵后面的,是本地治安署的人马,长官目睹了一切,吓得一句话不敢说,两腿直哆嗦。往日里,遇到黑帮,他们大多能退就退,实在不行就同流合污收点黑钱,不为别的,只为保住自己的狗命。至于总督候选人,哎呦,黑道的都惹不起,更别说白道的。
没等他恢复镇静,几个武士毫不客气地揪着他的领子把他拖到了爱梅德面前。他丝毫不敢对自己的下场抱有乐观态度。刚刚的一幕依然在脑海中不停打转,眼前这人讲理都懒得讲,上去直接一标枪就扎进人脑袋里,手下人杀人也一点不手软。
“把那些人全都查清楚,带着我的人去抄家,一个不留。”
“啊?可这...他们都死了,我哪能知道谁对谁啊。何况有些人,也不是好惹的。”长官不想违逆,但让他办这事,真得要他的命了。
“治安署人不少,多你一个不多。你的职务我会找别人接替,之后,我亲手送你全家去见女神吧。”
“啊?!!!”长官吓得四仰八叉,赶紧跪下,使劲地磕着脑袋,“大,大,大元帅饶命!我立刻就去办,求您放过我的狗命!”
“还在这废话什么?”
治安长官立刻对着身后吼道:“这事儿麻溜儿办咯!“转身又对爱梅德立刻切换了嘴脸,“卑职即刻妥善处置。“他在两种语言间切换的速度,比绞刑架上抽搐的脚更快。说罢,长官赶紧狼狈地跑回队里。整个治安署都被吓得不轻,队列已经乱得不成形状。
“这里的府兵呢?”
“启禀大元帅,我们这没有府兵。总督大人把所有的府兵都改编成了缉毒大队。”长官此刻依然奴颜婢膝,恭敬地递上茶水,头都不敢抬,“您知道我们署里的晋升规则吗?“他突然神经质地笑起来,“收黑钱最多的调任档案科,杀人最多的分配去幼儿园护卫队。“
此刻的爱梅德倒是一点也没有刚才的凶恶之气,一副瓷球瓦罐的迂腐气质,像极了村里的窝囊农民。茶杯底部隐约可见蛛网状裂痕,这是希查诺匠人特有的工艺,他们相信破碎的瓷器能困住恶灵。
“去把他们大队长找来。”
“哎呦,这...大队长直接听命于总督。”
“那就把总督叫来,是叫闻垚吧?”
“这...”
爱梅德将茶梗含在舌尖慢慢嚼碎:“听说总督府的春茶要用少女膝上的体温烘干?“茶杯突然裂开一道蛛网状细纹,爱梅德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杯子,“你这杯茶里,不会放了索帕吧?”
“不可能!大元帅,您放心,绝对不可能!”
“开玩笑而已。索帕这玩意,我比谁都熟悉,轻轻一闻就能分辨出来。”喝完最后一口茶,爱梅德继续说道:“我生平最痛恨的就是索帕,凡是沾过他的,我一个都不想放过。你们署里有人用吗?”
“我没有!小人绝对不敢!”
“没说你。你去查一查,凡是用过的,让他们尽快自尽,否则,死的就不止一个人了。”
“这...大元帅,这些事情未免也太难办了吧...”长官的脸上一脸委屈和苦涩,欲哭无泪。
爱梅德倒是神情平和,甚至露出了和善的笑容:“你能不能解决我不知道,但解决你们对我来说也就是一盏茶的功夫。今天的天气好像还不错吧?春暖花开的好时候啊,不冷也不热。”
“是!!!小人立刻去办!”说完,长官便撒丫子跑路了。
会客厅墙壁绘满渐变靛蓝色壁画,描绘着人类从蜘蛛女神腹中诞生的神话。画师用仙人掌刺蘸取索帕汁液勾勒轮廓,每当月光透过琉璃窗投射其上,毒液线条便泛起幽蓝磷光。
“将军,其实考尔西算是本省内治安最好的地方,并没有太多黑恶势力。您这些日子的所做所为实在是...”说话的小老头正是总督闻垚。他身边站的骑士就是治安长官说到的缉毒大队大队长,大队长和闻垚不能说长得相似吧,只能说是一模一样,人家是双胞胎兄弟。
“总督大人,好好的一片富饶的土地被治理成一片毒地,虽然并不是您一个人的原因,但追究责任,除了找您,还有谁能扛这个担子呢?”
“在下难辞其咎。只不过...我们确实无能为力。”
“您有顾虑,能理解。但既然已经无计可施,不如交由帝国来处理,我们保证,不会干扰你们的自主权。至于是对是错,交由后人评判。”抚nong着茶杯的爱梅德突然抬眼,“您座椅上的金雀花刺绣真精致,这么好看的纹样,应该能绣到新朝代的旗帜上吧?“
“二皇子殿下是这个意思?”
“摄政王殿下一直都尊重各方的利益,从来没想过干涉他人的权力地位。这边的事,他交由我全权负责。您只需要让大队长跟着我,一起去隆议,咱们一起把共同的敌人剿灭,随后您可以开出合理的条件。”
“如此,劳烦将军给我们两天时间,这不是在下一个人能决定的了的。”
“一天。”
“...好吧。”
希查诺生产的索帕原本以对外出口为主,最大的市场就在隔壁挨着的魏肖侯国,但随着这些年各省局势的变化,加上魏肖的衰弱,生意也难做了起来,渐渐地,由出口改为了内销。各大黑恶势力规模也大不如前,只得被迫合并。在希查诺南方,有一座原本美丽的海滨城市隆议,这里,如今成为了本省最大的黑帮据点。这个黑帮的名字十分嚣张,就叫隆议。说得武断些,整座城就没有一个人是清白的。
与之相比,考尔西的黑帮确实只能算是小地痞流氓。
要说爱梅德嚣张的资本,可不是手上带来的一千骑兵。城里黑白两道随便凑一凑也能凑出个上万人,虽然单兵作战能力要差上许多,但再不济十个打一个也足够应付局势。一切看似简单的杀戮背后,必定有着雄厚的底牌。杀人很容易,但杀完之后呢?没有善后的本事,就是拉着全家人的脑袋下地狱。
进入希查诺行省之后,帝国军的行踪一直飘忽不定,东南西北各个方位都有线报传来,各地黑恶势力均受到了帝国联军的重创。
暮色中的赤月湾像被神灵失手打翻的调色盘,靛蓝海浪拍打着珊瑚礁群,那些浸泡在浅滩的索帕运输船正在褪色,船身上剥落的朱漆碎屑随潮汐起伏,宛如从神话时代漂流至今的鳞片,而蹲在礁石上刮取藤壶的老人们,正用残缺的牙齿咀嚼着风干的火舌草纤维,他们深褐色的皱纹里蓄满盐粒。
大队长一路上或多或少都有着逃跑的打算,他思忖再三,始终觉得此战难以取胜。自己拉拉扯扯凑出来两万多老弱病残,而这堂堂大元帅也就带了千把个骑兵。就算他还有大部队,又能有几万人?
直到,他来到了隆议城外,终于打消了临阵跑路的打算。好家伙,也不知道帝国的人哪来这么大的本事,眼前的军队,恐怕怎么也得有三四十万吧...
爱梅德心里门儿清,这些人里真正的帝国士兵也就三五万。二皇子带着卡蒂尔特等嫡系最先来到了城边,兰瑟领来了在省内各地收编散兵游勇,最后加上自己带来的,满打满算也才六万多。剩下的,连他都不得不去夸一句埃雷。这伙计到处征招农民,连流民和乞丐都不放过,甚至有一多半是从哈迪行省找来的难民。这些人里大多数都无家可归,而此次征兵也自然成了一次性的买卖。
爱梅德知道埃雷的行动,但没料到能找来这么多人。他起初和二皇子有过商量:“殿下,这些流民无家可归,我们只要许诺,打下隆议后,让他们有个安家立业之所,分发土地田产,他们多半会愿意参战。当然,不能让草台班子打头阵,得让他们都觉得自己不会性命之危。”
“可行。这件事让埃雷去办。作战的具体事宜,你全权负责。”
爱梅德自然明白,这些人大多数只能充个数罢了。战斗力嘛...简单地稍微训练一下,作战时只要能少发生些溃逃、破坏阵型的事情就谢天谢地咯。壮声势,冒充排场已经是极限,可不敢把他们和正规军人放到一起。
隆议外围有着好几座山,满山都种满了索帕,因此隆议帮有近一半的人都待在山里。说起来,之前的剿匪行动多半也因为山林地形复杂,所以基本连城市都没进入就只得打道回府了。
爱梅德到来的第一天,便派民兵们在群山的外围挖出来几十道断断续续的宽大沟壑。正常人也确实会觉得他是在挖战壕。当斥候回报隆议外围地形时,爱梅德指尖在地图的山脉纹路上划出灼热轨迹,这些绿色恶魔的巢穴,该用火焰来洗礼了。
待到战壕挖完,已经到了一年中最热的时候。在一个平常的夜晚,一缕青烟从山上升起,随后的几天,大火将所有青山全部烧成了荒山。至于,死了多少人,爱梅德派人整整统计到了第二天早上,并不是因为数完了,而是因为天亮了。
焦黑的毒株在火中蜷缩成胎儿姿态,腾起的烟雾里漂浮着银蓝色光尘,仿佛万千溺亡的月光正在集体升天。爱梅德知道这是索帕汁液汽化的剧毒,飘落的灰烬在他肩头堆积成黑色雪冠,焦糊味裹挟着诡异的甜香在夜风中蔓延,噼啪作响的索帕植株像千万个垂死巫婆在尖叫。
索帕叶在热浪中卷曲成千万只耳朵,倾听着汁液沸腾的嘶鸣。当灰烬落在士兵铠甲上时,每个人都闻到了童年烤红薯的甜腥。叶片的滋滋声,听起来竟像无数枚金币在钱袋里摩擦。冲天火光在夜幕中泼出橘红色巨响,每簇火苗的爆裂声都对应着不同音高的惨叫。乐师出身的逃兵突然跪地呕吐,他听出这是《安魂曲》第三乐章的和弦。
此前,并不是没人想到会采取放火烧山的计划。但山上的索帕太多,那可都是钱啊,烧山与烧钱本质上并没有任何区别。之前大队长多次剿匪从来没敢烧过山,也正是因为此种原因。可这位大元帅似乎根本不管不顾,完全不考虑后果。
粘稠的植物汁液在高温下化作银色溪流,爱梅德用剑尖挑起一簇冷却的胶质:“知道这像什么吗?”他对着惊魂未定的大队长微笑,“传说中女神编织命运时漏下的白纱。”看到一脸肉疼的大队长,爱梅德反而愈发平静,“让手下的人做好战斗准备,就这两天了。”
民兵们并没有因为烧山的行为产生负面情绪,毕竟他们本来就一无所有,就算少了几座山的资产,肯定还是赚的。但多少总有些不安分的人,最后无一例外都被爱梅德找到,当众处决,以儆效尤。
在准备作战的日子里,也不知是从哪个营里流出的不良恶习,居然开始聚众赌博了。有意思的是,输家大多数都是本省的缉毒大队以及各地散兵,而赢的人则是帝国方的军官。他们还约好了似的,暂时没管他们要钱,并且承诺:“这样吧,大家都挺辛苦的,咱们先打仗,这账嘛,日后再算,如果打了个大胜仗,我心情好,钱就不用还了,怎么样?”这一举动,让不少本地士兵高兴极了,对帝国士兵的好感大大增加,各方的感情也进一步加深。
双方真正的战役并没有想象中的激烈,仅仅是几次规模不算大的战役。每次,顶在最前面的都是爱梅德自己的嫡系以及其他帝国主力,大队长领导下的本省军人基本都只负责侧翼包抄,而民兵们仅仅被安排去善后支援这类相对危险系数较小的任务。可最终的伤亡比例却完全相反。
帝国军死伤最少,战死的仅仅几百人,本地士兵次之,约莫死了几千人。最惨的要数民兵,不算上重伤的,光战死的就有几万人。这次,爱梅德完全敢摸着良心说话,他一切战术安排都没有刻意,仅仅是用最最普通一般的战术,更没有故意让民兵们当炮灰送死。结果就是这样,他本人一点不意外,而士兵们虽然震惊于伤亡比例,但毕竟自己真刀真枪地干过,所以明白原因,也就没有过多的怨言与不满了。
燃烧的索帕灰烬乘着风越过莫亚欧岭,当第一片闪着银光的碎屑落在珀莱总督府的金顶时,正在清点赎金的小索彪突然打了个寒颤。
战役到了中后期,达到了一种奇特的平衡状态。双反的对战规模越打越小,伤亡一降再降,后来,每天擦破皮的人都屈指可数。
隆议帮一退再退,地盘越收越小,再退下去,恐怕就只能跑去海上了。爱梅德没有下令继续推进,反而网开一面,留给了敌人撤退的缺口,后勤补给虽然消耗不小,但逼得太急恐怕会有不小损失。他选择了劝降,毕竟双方实力相差悬殊。没几天功夫,便有小股部队趁着夜色投降。爱梅德收缴了降兵的武器,将他们安排到了海边高地附近的营地。
一个月过去了,经过大致估计,敌人恐怕只剩下不到两千人。而这一天,冰雹来得蹊跷,鸡蛋大的冰块砸在隆议帮众铁甲上,奏出的竟是他们昨夜醉酒哼唱的葬礼小调。隆议帮的现任老大再也忍受不住,高举白旗,带着最后一点残余势力灰溜溜地跑到了爱梅德面前,双膝跪地,说道:“元帅,俺们大当家、二当家、三当家的都被俺们杀了,就剩这些人了,绝对不敢造次。俺叫——”
“不用,我不想知道你叫什么?赶紧带着你的人去营地,和你们的人汇合,数数究竟还剩多少。其他的事情,明天再说,今晚好好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