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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的最后凡人与玉女重逢,又重修旧好,玉女偶尔下凡与凡人相会,经宿而去。

阿砥听得津津有味,王道容偶一抬眼,瞥见慕朝游,眼里露出喜色,“朝游?”

他愣了愣,抱着阿砥站起身,朝她展颜一笑,色若春晓,秀如春山,“你回来了?”

慕砥叫道:“阿母!”

慕朝游看了一眼阿砥,她正被王道容抱在怀里,一直没松开,她强忍住内心的寒悚感,望向王道容,“你没去官署?”

王道容抱着阿砥腰身的手有意无意地紧了紧,笑着说说:“你一早便出了门,我担心阿砥在家中无人照顾。”

不知为何,慕朝游总觉得他那只手尤为刺目。

青年微微笑着,日光在他眼底微微闪烁。

大抵是心境不同,如今再看王道容的温柔作派,慕朝游只觉毛骨悚然,笑容也多了几分虚伪。那双玉白色的手宛如一只缠上了阿砥的白蟒。

这一瞬间,慕朝游只觉得浑身的汗毛都炸开了,心中微怒,他这是在拿阿砥威胁她?

她警惕地朝慕砥招招手:“阿砥,过来。”

第134章

王道容一动不动。

慕砥挣不开父亲的怀抱,不禁纳罕地回眸望了一眼,“阿爹?”

王道容一怔,好似如梦初醒,对阿砥露出个歉疚的表情,送她到慕朝游身边,“没事,去罢。”

摸到女儿温暖的手掌,慕朝游心里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牵着阿砥的手,出了书斋,慕朝游一路上都不言不语,若有所思。

慕砥抬头连连觑了慕朝游好几眼,心中不安。

手臂微微一沉,是慕砥轻晃她胳膊,慕朝游这才回过神来,“阿砥?怎么了?”

慕砥神情显得很犹豫,隔了好一会儿才问,“妈,你跟阿爹吵架了吗?”

慕朝游微一滞,女儿太敏锐也不是好事。就算她不想承认,也不得不承认,在察言观色这一项上,慕砥几乎是与王道容一脉相承的。这仿佛是刻在她骨子里的本能。

“没呢。”慕朝游强颜欢笑道,“别多想。”

慕砥看着慕朝游神色,虽不太赞同,却也没体贴没追问。

她妈总是这样。总觉得亏欠了她,总想保护她,什么也不肯多说。小时候家里有段时间很紧张,慕朝游也从不肯叫孩子操心钱财方面的问题。其实她都知道的。衣服上的补丁,菜色的变化……这些细节并不难猜。

阿母不想让她知道,她只好装着。

最初,最初,慕砥真的很高兴能与阿父相认。

她满心以为,一家人重逢团圆,和和美美,再也不分开,就是最大的幸福了。

可渐渐地,她便觉察出了点儿不对劲。那深埋在幸福平静表象下的暗流涌动。

她的父母可能与其他夫妻不太一样。

她以为是父母分别时间太长,也像其他孩子一样卯足了劲想要撮合父母亲近,可她做得越多,便越感觉出蹊跷。

有时候慕砥觉得他们甚至是仇恨着彼此的,可某些细节,又仿佛证明,他们似乎真的甜蜜过,至少,曾经是相爱过的。

她到底还是个孩子,饶是再聪明灵慧,心眼子也浅,肚子里藏不住事,尤其是在母亲面前。

慕砥陪着慕朝游走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又开了口。

“妈,虽然我很喜欢阿爹,也很喜欢一家人就这样。”

“但我更喜欢你。”

慕朝游没想到她会说这个,不由停下脚步,愣住。

“我说过的。”对上慕朝游的视线,慕砥又强调了一遍,“只要能和妈你在一起,只要你开心,其他的,包括阿爹,我什么都可以不要。”

慕朝游:“……阿砥?”

眼前的女孩子眉眼还很稚嫩,但一双乌黑的眼里却一派小大人般的沉稳坚定。那一刻,慕朝游仿佛看到了个小版的王道容,她的视线,让慕朝游几乎以为自己被看穿了。

其他同龄的孩子或许仍懵懵懂懂,慕砥无疑很清楚自己说什么,自己想要什么。

“我——”慕朝游几乎有点灰心丧志地抿紧了唇,“是妈对不住你,是我优柔寡断,既要还要……”

当了母亲就能变得成熟吗?慕朝游觉得自己简直是个糟糕透顶的家长,一直以来,她好像都没彻底成熟过,多是在慕砥面前表演出可靠的母亲形象。

非但不足以为孩子依赖,甚至还要孩子反过来安慰她。

“妈,你别这么说。”慕砥忙道,“是因为你爱我。”

“你爱我,才束手束脚,顾虑颇多,母亲爱自己的女儿,女儿爱自己的母亲,是人之天性。又何必自责呢?”

慕朝游愣了愣,心下软成一汪暖流,柔声说,“你说得对。”

彻底认清了王道容不会有任何改变的真面目之后,她想立刻带慕砥离开,但最放心的不下便是慕砥的心里感受。

慕朝游:“如果、如果,有一天我和你阿父分开了。”

慕砥没待她回复,便毫不犹豫地握紧了慕朝游的手,“那我跟着阿母。天涯海角,妈你去哪里,我都跟着你。”

“我是很喜欢阿父。但也没那么喜欢。如果阿父让妈你没那么高兴了,那我就不喜欢他了。”

慕砥的话无疑给慕朝游打下了一剂强心针。

但她心底仍有顾虑,还是未跟女儿吐露真相,只送她回房,陪她在屋里玩了一下午。

待到入夜,慕砥要自己睡,慕朝游也没勉强她,哄她入睡了方才离去。

夜深人静,一直等到周围没一点动静了。慕砥这才睁开眼,从床上爬起来。

她放下不下母亲,母亲有事在瞒她,必定还是件大事。

慕朝游不肯开口,她不想让母亲担心,就自己去查。

她下午的时候偷偷问过小婵阿姊,母亲这两天来的日常起居。得知慕朝游昨日去过书斋,在书斋待了好长一段时间之后,慕砥便已确信,她想找的答案一定便隐藏在书斋之中。

她没有点灯,摸着黑,贴着廊沿,静悄悄地一路摸过去,身子太小,附近巡夜的仆人也没瞧见她。

王道容有夜盲,慕朝游从小便注意给她补充这些“维生素”什么,她目力却强。

行走在夜色中,慕砥小脸被风吹得苍白,心里也紧张,她小心留意着周围的动静,一颗心砰砰直跳,临道到书斋,“倏”地一声,一个鬼鬼祟祟的,小小的黑影飞快地爬上了她的脚趾。

慕砥心叫道:“啊——!”

那触感毛茸茸的,吓得她忙一脚踢了过去。她从小习武,眼疾手快,那东西经不住她这一踢,倒在地上挣扎着发出“吱吱”的惨叫。

慕砥走过去一看,果然看到只硕大肥圆的老鼠。她松了口气,顺手拿起一根树枝,蹲下身去戳弄鼠身。

心里纳闷,这老鼠到底是吃什么长得这么大,皮毛油光水滑的。

那老鼠吊着一口气,不住在地上翻滚惨叫。嘴里偷来的粮食也掉了下来。慕砥见那“粮食”一个长长的轮廓,不知是什么东西,凑近一看。

下一秒,她面色苍白,一颗心几乎蹿出了喉咙口,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恐惧。

那竟然是一截人类的手指!!

慕砥毕竟出生乱世,又自小同鬼魅打着交道,白骨横野,道旁野尸,对她来说也已见怪不怪。小时候她还和阿敬拿着骨头架子当傀儡戏玩呢,后来被慕朝游发现,呵止她不敬死者,方才作罢。

短暂的惊吓之后,慕砥再定睛去瞧那老鼠,果然阴气甚重。

难道是从府外叼进来的?她心里狐疑。

老鼠受了重伤,吱吱叫着爬起来,想往窝里逃。慕砥也不拦着它,紧紧地跟在它身后,穿过花园子,来到了一处牡丹花从下。

花叶葳蕤,它一抹身,就钻入了花丛里,不见了踪迹。

月色下,斗大的牡丹静静地盛放着,花瓣肥硕如扇,白如骨,艳如血,异香幽幽。慕砥瞧着这比别处都更为丰硕茂盛的牡丹从,心里愈发感到不祥。

追都追到这里来了,她咬紧了嘴唇,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抽出腰间一把漂亮银色匕首,趴下身子,小心掘开其中一株牡丹裙下泥土。

这不是个轻便的活计,慕砥挖了半天,累得大汗淋漓,方才刨出一个小坑,匕首再往下,便挖不动了,仿佛触碰到硬物。

慕砥赶忙拨开周围浮土,渐渐露出一抹泛油黄的白。

她如遭雷击,眼前一片天旋地转,心里已经清楚这是什么东西,当下不敢再看,手忙脚乱地又把周围泥土小心掩好,这才逃也般地一路飞奔回屋子里

慕朝游吹了灯,阖眸还没入睡,便觉察到一道颀长的人影摸了进来,旋即,她后背贴上了个温热的身躯。

王道容悄悄地爬上了床,将她搂在怀里。

他柔柔的,低低的嗓音在她头顶叹息,“朝游——”

温热的吐息贴在她颈边吹拂,细细的,微微的痒。慕朝游僵了一下,仍背对着他,没有动。

王道容轻抚她背心,叹息问,“我一天都没去你跟前招你眼,一天下来,可有些消气了?”

慕朝游仍不吭声。

王道容瞧她一眼,也不介意,自顾自道:“容想,也是。”

“堵不如疏,在外面走这一天,不如抓住仇人打上一顿来得解气。”

慕朝游轻轻动了动。

王道容看在眼里,适时地叹了口气:“罪魁祸首便在你身后,任打任骂,朝游难道不想回头看一眼吗?”

慕朝游这才回过头来,王道容微微一笑,“朝游。你终于肯理我了?”

床边留着一盏小烛,慕朝游看了他一眼,黑夜中王道容乌发凌乱,白衣半解,敛眉含笑,浑如黑夜中绽放的白昙。

只可惜这媚眼注定要抛给瞎子看了,慕朝游压根不买账,冷冷地推了他一把,“下去。”

哪知道王道容脸皮极厚,置若罔闻地顺势将她拥入怀中,将头脸都埋在她肩颈,“朝游打我也好,骂我也好,唯独不要不理我。”

他看着文秀单薄,但力气极大,慕朝游推了他两把,没推动,便没有再推了。

王道容似乎误解了她的信号,趁势攥住她的手贴在胸口前,“朝游——”

慕朝游被迫贴在他怀里,闭上眼,“你我之间的事,别牵扯上阿砥。”

王道容不假思索道:“阿砥也是我的女儿。”

“朝游。”王道容听出她弦外之音,不免叹息,“你未免将我想得也太过下作。”

慕朝游却不肯给他面子:“做过这些事,你值得信任吗?”

“那要如何你才肯信我?”王道容牵着她的手摸到自己心口,用力捺下,“要不,容,剖心自证?朝游。你听,它在为你跳动呢。”

这话若出自旁人之口,兴许只是情急之下的赌气夸张,当不得真。

慕朝游指尖感受到他胸口沉稳的心跳,心知王道容并非夸张,他当真能做出这样的事来。

她指尖不由自主地在他胸口游移了半寸,一颗心也加快了半拍。

阿砥懂事,愿意在她跟王道容之间作出取舍。这一整天,慕朝游都在想,这一次她跟阿砥要如何脱身。

光这样你追我逃不是办法。

除非——

除非杀了王道容,一劳永逸。

他精通阴阳术数,自幼习武学剑,弓马骑射无一不精,无一不晓,两人武力值差距太大,想要杀他,无疑难于登天。

可她仍有一项优势。

王道容如今仍“爱”着她,只要利用得当,未必不能洞彻他的心肺。

硬碰硬来明显不行。她若想杀王道容,务必要令他彻底放下戒心。

因此,王道容爬上床时,她仍表现出了抗拒的姿态。

这姿态拿捏得也需巧妙,既不能一味顺从令他生疑,也不能太过刚烈,令事态滑落无法挽回。

慕朝游表现得就像任何一个已经精疲力竭的人。

她挣了一会儿,便放弃了抵抗,沙哑的嗓音里透着浓浓的迷茫,“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到底还能不能信你。”

王道容静静地听她闷声抒发着心底的迷惘,待她说完,方才抚着她背心安抚说:“你我之间育有阿砥,虽无夫妻之名,却早有夫妻之实。夫妻之间本为一体,朝游,你自然可以信容。”

“朝游。你当然可以相信容。”

“我知晓如今或许不是提这件事的时机。”王道容斟酌着开口,“但是,朝游,你嫁我罢。”

慕朝游猛地抬起头来,不可思议地瞧着他,“你还敢提?”

王道容亲了一下她鼻尖,“正因今日这一桩,才更要提。你嫁给我,我们做真正的夫妻。生同寝死同椁,两个人捏作一个人,哪里还有什么秘密可言呢?”

慕朝游抿紧了唇,似乎松动。但到底是气不过,又伸手在他大腿拧了一把,“除了这件事,你还有什么事瞒我?”

王道容不假思索:“只这一件,未来得及言明。”

慕朝游冷笑:“王家六郎果然能言善辩,黑的也能描成白的。到底是未来得及言明,还是骗我?”

王道容:“……当真没来得及言明。”

慕朝游明显不信。

王道容无法,只得拉了她的手表忠心说:“好。我承认,不是没来得及言明,是骗你。都是容不好。”

“只此一事。容之后绝不会再犯。”他少年般的嗓音清亮如音,柔雅如风。

深黑的眸子静静地凝望着她。

王道容伸手轻轻抿了抿她鬓角碎发,“朝游。你嫁我好么?”

慕朝游对上王道容的视线,他幽深双眸恍若万丈暗渊。

他嘴上说得漂亮,仅此一件,再无欺瞒,至少谢蘅一事他仍在瞒她。

他眼中的情深意切与虚伪欺瞒并未有任何冲突。

慕朝游闭上眼,深吸一口气,“你打算将婚期定在何时?”

王道容浑身一震,乌黑淡漠的眼底顷刻间绽放出令人心悸的璀璨华光来。

“朝游——你答应了?”

也不知王道容为成亲一事私底下谋筹了多久。

慕朝游昨夜刚刚松口,第二天一早,便瞧见王道容穿着一身庄重的爵弁服,正临窗而坐,对镜梳妆,描眉画眼。

眼前这一幕实在太过魔幻。慕朝游刚睡醒的大脑还处于开机状态,险些以为自己是按了什么快进键。

她起床的动静,惊动了窗前的人影,王道容听闻异响

回过身来,微微一笑,“早。”

他还未束冠,乌发柔披两肩,姣好文秀,唇涂得红红的,两道眉描得深浓,修眉细目,浓淡皆宜。

“你——”慕朝游吃了一惊。

王道容执着眉笔走过来,示意她去瞧搁在榻上的那件玄纁二色的女子嫁衣。

“今早着人送来,想来应当合身,朝游不穿上试试?”

慕朝游惊讶:“……你早就准备好了?”

王道容:“欲娶朝游为妻,其心切切。”

既已答应求娶,慕朝游也不再忸怩,转到屏风后面换了一身婚服。

待走出时,王道容灼灼视线落在她脸上,眼里流露出不加掩饰的惊艳之色。

王道容不偏不倚,过于露骨的视线看得慕朝游也有点儿不自在。

“不合适吗?”她刻意问。

其实是合适的,从当初寄住在王邸,直到如今,她的衣食住行,都由王道容一手包办,对于她的身材尺码,他了如指掌,比她本人还清楚三分。

王道容这才如梦初醒,微微一笑,走到她身前,“朝游,让容为你梳妆罢。”

慕朝游坐下身,王道容修长的指尖捧起她的下颔。

慕朝游闭上眼等了一会儿,迟迟没等到王道容落笔,反倒是那炯炯的视线,仍然停留在她脸上,久久不去。

闭上眼,视野消失之后,感受反倒更加鲜明了。

或许是因为心里已经计划着要杀王道容,王道容目光久久流连不去,慕朝游心里突突直跳,:“做贼心虚”,反倒是先觉得不安,“怎么不动?”

王道容柔声说:“朝游素颜天成,不施粉黛,便已摄我心魂。眉眼鼻唇,无一不美,竟令容不知何处落笔。唯恐庸脂俗粉,玷污了朝游这一段天然神秀。”

慕朝游:“……”

这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说起这一串彩虹屁也意态从容,一气呵成。饶是她,也有点难以招架得住。

慕朝游催促:“随便画画吧。”

王道容又认认真真瞧了好一会儿,这才振袖提笔:“失礼。”

窗外燕雀啁啾,王道容捧着她脸颊,为她淡扫娥眉,指腹轻轻晕开胭脂。

隔了好一会儿,王道容唤她睁眼,将镜子送到她面前,“朝游,你看这样如何?”

慕朝游看向镜中,微一愣。镜子里的女人竟然是她生平所未见的殊丽动人。

概因王道容对她五官眉眼极为了解,非但发挥了她眉眼长处,就连短处也挖掘出了独特的美感。

唯独双唇仍然不着一色。

慕朝游正要开口,王道容倏地抹了些口脂在自己唇上,俯身落下一吻。

慕朝游心里一惊,下意识想躲。

这一吻极经缠绵情意,王道容双唇相贴还犹感不足。见她紧闭双唇,他非撬开她的唇齿,唇齿细细相依,才肯罢休。

吻罢,王道容这才抵着她额角,平复着稍显急促的呼吸,微笑说,“可惜都吃干净了。”

慕朝游没接这个话茬。故意有些不解风情问,“我与你身份家世天差地别,你都能料理得好?”

王道容只说:“交给我操烦便好。”

王道容既然这样说了,慕朝游便也不再多想。脱下婚服之后,王道容去官署,慕朝游去看慕砥。

孰料她刚踏入慕砥卧房,慕砥便不言不语地从床上跳下来,直冲入她怀中。

慕朝游吃了一惊,“阿砥?”

慕砥抬起脸,满目恳求,“妈,我们不待在建康了,我们回武康好不好?”

慕朝游:“怎么了?怎么突然说这些?”

慕砥摇摇头,又打了个寒噤,眼底流露出恐惧之色。

“怎么了?”慕朝游心一沉,“发生什么事了?”

慕砥却只是摇头。

慕朝游见她面色难看,知晓她昨夜必有遭遇,也不好逼问她,就叫来早饭,被她一起吃了。

阿砥早熟,她鲜少见她害怕成这样。

一碗滚烫的热粥下肚,慕砥神情这才慢慢缓和下来。慕朝游此时再问,慕砥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张口,“妈,我昨天睡不着,起来夜游,路上瞧见了一只老鼠……”

“我追到牡丹花丛,瞧见阿父花园子底下埋了好多人!”

她生于乱世,从不怕那些尸体,怕的是在牡丹花下埋尸的王道容!

她毕竟还是个不满十岁的稚童,心目中光风霁月,清雅温柔的阿父竟然表里不一,私底下杀人藏尸。慕砥一时之间难以接受,恐惧不已。

更令慕砥惊讶害怕的是,慕朝游听完竟然并不惊讶,似乎意料之中。

慕砥微一怔。难道阿母早就知道阿父的真面目吗?

是了。如此一来,两人之间的古怪也就迎刃而解了。

难怪她总觉得阿母见她跟阿父亲热时态度有些怪怪的。难不成是为了讨她的欢心?

“妈。我们走吧。”想到这里,慕砥眼圈一酸,内心愧恨交加,忍不住握住慕朝游的手说,“离开建康,走得远远的,随便去哪里。天地这么大,我还没看过呢。难道还没咱们母女俩的容身之处?!”

慕朝游也没想到自己千防万防,不想将阿砥牵扯进她和王道容恩怨纠葛之中,却不料阿砥聪明,单靠自己仍是发现了点蛛丝马迹。王道容如今恐怕还在研制邪法,那牡丹花丛下埋着的或许是受害者,亦有可能与他政敌有关。总而言之,他从未有一日改恶向善过。他还是他,未曾有一点改变。

走,当然是要走的。

必须要杀了王道容之后再走。

她决心杀王道容一事不便跟阿砥多说。

“不能就这样走。”慕朝游道,“你阿父性子偏执。一定不会放你我离去。”

慕朝游这样说,更作证了慕砥心中猜测。

“妈。”慕砥伤心地问,“阿父不算什么好人是么?”

慕朝游不想强化慕砥的仇恨。

她还不到十岁,不能被仇恨影响身心。

“但他也不曾害你。”

慕砥心里明显自有计较,抿着唇,黯然神伤。

慕朝游轻抚她头发,“走也不能这样走。再等等,再等个合适的时机,阿母带你离开。”

慕砥一拱身,将头脸都埋在她怀里,“妈,我什么都听你的。”

早在三吴时,慕朝游的身世便已被王道容暗中调换,偷梁换柱,改姓为李。但与琅琊王氏相比,仍不堪为配。慕朝游不知道王道容动用了什么手段,说服了族中长辈耆老。

这本是件十分冒险的事,一旦被人查出,检举揭发,或将仕途无望。

自大将军乱后,王氏衰弱,刘氏权倾朝野,把持朝政。刘氏当家刘默,决策失误,引发何展之乱。王道容趁势而起,朝野之中风头正盛,以刘氏为首的一干政敌正愁找不到把柄打压。但王道容甘冒这个风险,也要娶她为妻。

另一方面,既为人子,娶妻不得不告父母。如何跟王羡交代也是个难题。王道容选择另辟蹊径,直接去信王羡,请他回京。

王羡对他这个儿子失望至极,收到信后,对他要娶的这个什么“李姓女”毫不关心,也懒得去凑这个热闹。但失望之余,总存有几分割舍不断的血脉亲情。

他若置之不理,王道容难免被参个不孝。

因此,王羡只好打起精神,修书只推说自己这些年来归隐山林,无意红尘,随信送回一封厚礼权当父亲支持。

一番打点之后,外部的问题暂且解决了,接下来,只需专心处理内务即可。

慕朝游也不懂这些,所幸做了个撒手掌柜,任由王道容这几日忙里忙外。他待这桩婚事极为慎重,成亲之前,又将府中下人着手整顿了一番,拔出几个暗桩,当众打杀了,以示威吓。又提拔了几个有能力,有手腕,信得过的仆役。

当天,鲜血从阶上一直淌到阶下,染红了整片庭院。下人们打了水擦洗了小半日,地砖里还残存着丝缕残红。

这本是避着慕砥处置的,但慕砥对王道容起疑在前,偷偷去瞧了一眼。回来之后,便再也睡不着了,半夜被噩梦惊醒,偷偷来找慕朝游,又提起离京的事。

慕朝游一力表现得平静可靠,安抚她睡了,自己望着窗外的圆月,却久久不能成眠。

第二日,小婵来跟她请辞。

她那个表哥来接她回去成亲了。

“本想一直服侍娘子到老的,奈何年纪大了,家里催得太紧。”小婵苦笑说,“如今见娘子与郎君有情人终成眷属,婢子也放心啦。”

慕朝游一时间没能消化这个消息:“这么快?”

小婵摇摇头:“不早了。祖母这几年身子一直不太好。这几日眼见又病重了些。我与阿兄成亲,也好冲冲喜。”

慕朝游本想挽留,转念一想,自己计划在洞房夜动手杀了王道容,强留小婵在身边,反倒牵连了她。

便没再多言,只转身拿了丰厚的财货为她添妆。

如果事情顺利,她跟阿砥也带不了这么多钱财出京,反正是王道容的钱,花了也不心疼。

王道容得知小婵要走,陪慕朝游一同见过了她那个表哥。

对方生得倒是白净端正,说话也文雅,明显也是念过书,识过字的。王道容随口考校了几句,私底下,悄悄跟慕朝游咬耳朵,“倒也有几分真才实学,堪配小婵了。”

慕朝游:“你对小婵终身大事倒是关心。”

她一直担心王道容发现是小婵失言,才令她查到却死香的秘密,为此整整不安了好几日。

但王道容待小婵倒是一如往常,还有几分不同的情深义重。

王道容道:“小婵与你交好,你视她为妹子。容待她自然也比旁人多几分情谊。”

想了想,又问,“朝游难不成是醋了?”

慕朝游并不理他。

小婵与他表哥兄妹俩,自小青梅竹马一起长大。表哥瞧着小婵神情也温柔,眼底情意并不似作伪。

临别前,小婵领着表哥郑重其事地跟慕朝游跪下行了一礼,表哥也跪谢她对小婵的照顾。

穿越这么多年,慕朝游仍不习惯这样的跪拜礼,忙起身搀扶说:

“我与小婵相处日短,满打满算不过两载。当不得这等大礼。不过两年时光虽短,情意却不假。”

“望你日后能好好照拂她。不要令她受了委屈。”

她说得诚恳。

表哥微微肃然:“仆谨记娘子教诲。”

慕朝游亲自送他们携手登上了车,马车渐远。

王道容跟她并肩站着:“舍不得?”

慕朝游摇摇头:“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王道容握住她的手,柔声说:“从今往后,还有容与阿砥陪你。”

慕朝游别过头,见他容色温淡,黑眸奕奕。想到自己的图谋,不由心事重重,默默无言。

小婵走后,慕朝游也算了却了一桩心事。接下来,便是安心等待成亲洞房便是,个中一应诸事都交由王道容操劳。他这些天忙得不可开交,却乐在其中,每日仍坚持抽出一个时辰的功夫陪伴妻女,并不忘征求慕朝游的个人意见。

慕朝游当然没什么意见。唯独只要求“不要大操大办”,一家人关上门行过礼便算了。

她决心在成亲当日刺杀,若是惊动众宾客,恐怕不好抽身。

王道容本也不喜热闹,一一都应了下来。

很快便到了吉日。

前天晚上,慕朝游将慕砥叫来,给她一个地址,交代她明天过完礼之后,悄悄溜出府去,去地址上的地点等她。

慕砥不知道她要做些什么,心里害怕,“妈。我不要一个人走。”

“乖。听阿母的话。”慕朝游拍了拍她的头说,“有你在,我束手束脚,也不好行事。”

慕砥仍是犹疑,慕朝游道,“之前在武康那回也是。阿母何时骗过你?”

慕砥眼圈忍不住红了,揪着慕朝游的衣角不肯松手,“那我便在这里等着,妈,你一定要来。”

她其实想问,“如果妈你没来呢”,可她不敢,她连这个可能性也不敢想。

慕朝游知道她心中所想,俯身抱紧了她,在她耳畔立誓,“妈保证,一定会回来的。”

历经千辛万苦,艰难险阻,便是爬,她也要爬着回来。

因为慕朝游没有父母兄弟,昏礼当日也省去了不少环节与麻烦。

府中仅仅设宴□□桌,请了几个王氏族人与王道容素日里交好的同僚。慕朝游的假身份毕竟不够煊赫,低调操办也正合了王家心意。

虽然来宾不多,但王道容极为看重今日这场昏礼,昏礼全程遵循周礼古礼,既在慕朝游要求的“低调”的基础上,又保证了庄重肃穆,未免失于冷清。

夕阳西沉,暮色四合,天色一点点昏暗了下去。

陪伴慕朝游的侍者怕慕朝游紧张,一直在陪她说话宽慰她的心神。

在侍者看来,这位新妇子,也当真沉默寡言,古古怪怪。

实在是,想到晚上那一场硬仗,慕朝游就不可能高兴得起来。

她指尖探入袖口,摸到那一泓秋水般的微凉,凉意透过指腹一直渗透到了心里。

此时此刻,她既不害怕,更无激动,乃至欢喜。

或许是黄昏人定,遥见暮色黯淡,冷风凄凉,这凄凉之感似乎是人血脉之中与生俱来。

一想到自己行将刺杀王道容,慕朝游心底不禁默默漾开一阵悲凉。

她想,她或许也是舍不得王道容的。

她对王道容的感情或许比自己想象得更深。

只是这感情中到底掺杂几分爱几分恨她已经分不清了。

她还是要杀他。这点悲凉与不舍并不能阻挡她的决心。

一日不杀王道容,她与阿砥就无一日的安宁。

正当慕朝游摸着袖中短剑微微出神之际,有侍女一脸欢欣雀跃地小跑进来说,“娘子!娘子!郎君到了!”

慕朝游不慌不忙缩手坐正,举目望去。

侍女通报完,一道颀长秀拔的人影便紧随其后,踏入室中。

剎那间,满室为之一亮,侍者们纷纷屏住呼吸。

王道容着爵弁服。玄色丝衣,纁色下裳,着赤色舄,举步入内。

他今日打扮也极为庄重,如缎乌发整齐束入冠中,面如冠玉,眉目如昼,艳色逼人,双眼沉静如海。

黄昏天色暧昧昏暗,他却肤白如雪,光彩耀目,甫一踏入室内,仿佛便夺走了室内所有光线,令在场众人移不开视线。

王道容双眸在室内梭巡了一圈,落在慕朝游身上。

慕朝游心底本就有点紧张,而王道容却一动不动,只顾着盯着她看。

难道是她露出什么端倪了?

甫一踏入室内,王道容一眼便瞧见了慕朝游。一见到

一身新妇子的打扮,安安静静跽坐榻上。

他心底剎那间百感交集,心情激荡,万般思绪如潮涌起,往事一幕幕从眼前划过,不得平静。

眼前这一切难道是梦吗?

他与慕朝游竟当真走到了这一日?

也不知怎么,光是看她坐在这里,他竟有了落泪的冲动。

王道容清冷双眸剎那间如碧海生波,略微阖了眼,这才平复了心绪,一息之后,敛入潮波,复归一片柔情祥和的平宁。

王道容静静瞧她良久,才微微一笑,朝她伸出手来,仿佛漂泊六年的游子终于找到归途,“朝游,容来接你回家了。”

第135章

慕朝游见他没有觉察出异样,这才微微定了定心神。

这本来便是他的“家”,慕朝游没有娘家,亲迎时便在王邸另找了间大屋。由王道容驾车绕着府邸转了几圈,这才来到屋前,遵古礼请她下堂。

来到车前,王道容将车绥递给她,这本是仆人请主人上车时的礼仪,彰显出婿对妇的亲爱姿态。

按礼来说,妇自然是不能受的,需侍者帮她推辞了,再由侍者接过递给新妇。

那侍者正要照作,王道容却没有松手之意,将车绥递给慕朝游之后,又亲自俯身扶她上了车。

侍者心中一惊,不敢置喙,只好退到一边。

古礼繁琐,规矩又多。虽然在此之前已经有侍者为她大致讲解了一遍,但慕朝游哪里又记得清这许多。

王道容来扶,她便理所应当地钻进了车厢。

待她进入,王道容这才也翻身上马,为她驾车。

这本来也是做足姿态的礼节,只待车轮转过三圈,便有侍者前来代替,但王道容仍是不假人手,一路驾车来到府中寝堂前。

沃盥之后,二人左右对坐,行同牢食礼。

来了。慕朝游心下微微一凛,努力打起精神来。

王道容修为、剑术比她高出不知凡几,她想杀他,必须要提前动过手脚。今日能否成事全看眼前这一遭。

事前,她小心取出陶仙翁临行前所赠的迷药,暗藏于指缝之中。

王道容敏锐,她唯恐他觉察出蹊跷,精神紧绷,口中的肉羹也不知滋味,草草用过三饭二酳之后,侍者不用爵,改用卺,送到两人面前,请二人饮用。

这便是合卺酒。

望见瓢内酒波漾漾,慕朝游毫不犹豫,举瓢便饮,借着宽袍大袖的遮掩,指尖朝瓢沿轻轻一弹,抖落出指尖□□。

迷药入水即融,顷刻间便与寻常酒液无异。

这世上没有无色无味的毒药,匏瓜味苦,酒液微浑,恰好正作了掩饰。

王道容也饮了半口。

慕朝游非但没把匏瓜交还给侍者,反倒在王道容与侍者惊讶的视线下,将瓢倒转,把自己那杯递到王道容面前。

“我家乡有个习俗,合卺酒要男女先饮半口,再换饮半口。”她一口气将王道容剩下的残酒喝光。

她以为自己会紧张,会露怯,会优柔寡断,瞻前顾后,但出乎意料的是,当合卺酒被端上来的剎那,慕朝游就仿佛被一个陌生的她给附身了。

做这一系列动作时,她什么也没想,肢体仿佛与思想被切割成了两个毫不相干的个体。

王道容静静注视着她,莞尔一笑,不疑有他地端起那半瓢毒酒一饮而尽,“朝游家乡习俗倒是亲昵有趣。”

目睹王道容将那半瓢毒酒饮空,慕朝游藏在袖口下的指尖这才忍不住轻轻颤抖起来,汗水湿透了脊背。

从这一刻起,她才真正没有了回头路。

毒药的发作不会这么快,这不是什么见血封喉的剧毒,不过会令人肢体无力,视野发黑,难以集中精神注意而已。

三饭三酳礼毕,王道容去东房更衣,慕朝游在侍者的帮助下在室内脱下礼服。

不知何故,她等了半天,王道容却迟迟不至。

慕朝游一颗心直如同踩在条钢丝上,晃晃悠悠,始终不能安宁。

她方才在室内下定了决心,一定要杀王道容,可如今毒也下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却又忍不住想。她与王道容之间何至于此呢?当真只能走到这不能挽回的地步吗?

王羡待她以真心,她已经害得这父子二人形同陌路,难道还要再杀他这唯一的儿子吗?说一千道一万,王羡心底仍然念着,爱着这个儿子的。

王羡从未曾辜负过她,她若杀了王道容,又如何对得起王羡?

或许她没必要杀他,王道容不肯放手,将她强留在身边,她难道不能反其道而行,剥夺他的行动能力,打断他的手脚,将他囚禁在自己身边吗?

这样他既不能作恶,也不能控制她与阿砥。

慕朝游闭上眼。她也知道,自己东想西想,都是瞎想。王道容活着对她而言就是最大的变数,最大的威胁。

王道容没来,她一个人等得心神不宁,索性站起身走到室外去透气。

主人家成亲,府邸张灯结彩,院中仆役侍婢也都个个喜气洋洋,难得放松躲懒,聚在一起说话闲聊。

不远处,一伙侍婢正唏嘘地说起什么,隐约听到“小婵”两个字,小婵走后,她甚为挂念,忍不住走近了两步。

只听到其中一个侍婢惊讶问:“真的?!”

“哪里还有假!”另一个信誓旦旦说,“这可是我哥亲眼所见,他在驿站里当工,谁也比不上他消息灵通。”

另有人叹气说:“唉呀,这可如何跟娘子交代。”

“什么时候交代也不能这个时候交代,今天可是娘子与郎君的大喜日子,这事不论如何也得瞒下来,娘子知道定要伤心的,何苦找这个晦气!”

众人都点头。

又叹息说:“小婵也是命苦……好端端地怎么出城就碰到了鬼物。”

“诶不是说没瞧见尸首吗?会不会,已经逃出去了?”

“哪能呢!小婵与她表兄手无寸铁,往哪里逃?逃得过这些见血就发狂的死人?依我看,没有尸首那叫尸骨无存,比有尸首还可怕呢!”

慕朝游原地听得脑子里“嗡”地一声,几近昏厥。

她们在说什么……?小婵出事了?好端端地怎么会遇到鬼物?她临行前不是送给她护身符箓了吗?

按理来说,对付寻常鬼物应该不成问题。除非他们遇到的鬼物并不普通……想清楚了这一点,慕朝游大脑一片空白,浑身颤抖,后知后觉间,一阵滔天的怒火与恨意同时翻涌上来。

她没有声张,也没有冲上前质问。在这一刻,她心底残余的最后一点感情也终于粉碎殆尽了。她将牙关咬得咯咯作响,仿佛要将这些愤怒寸寸嚼碎了,吞进肚子里,化为自己行动的养料。

她强作平静地回到屋里,在榻上坐下,等待着王道容回返。

少顷,王道容终于姗姗来迟,一去小半个时辰,回来时他只穿一袭白色单衣,乌发柔披着,红唇贝齿,天姿灵秀,望之浑如姑射仙人。

慕朝游见他发根微潮,就知道他已经去沐浴过。

她不受控制地盯着他看了半晌,才合上眼,努力压抑住眼底仇恨的光芒。

王道容被发跣足走过来,浑身上下还带着水汽的微潮。

他在她身边站定,却没着急动作,只静静地,从上到下,从头到脚,又打量了她好一会儿。

少顷,才微微一笑,在她身边坐下,抬手替她解鬓间发缨。一双乌眸艳丽得令人心惊。

曾经的她有多痴迷于他这幅好容色,如今再看他这张脸便有多恨,恨不得立刻扑上去划破他虚伪的脸,将他大卸八块,碎尸万段。

可现在还不行,她还必须低垂着头,很努力地强作平静,忍耐他伸手在自己发间动作。指尖几乎在掌心掐出一道深深的血印子。

他袖口淡淡的兰草芬芳近在鼻息,慕朝游不禁有一剎的恍惚,仿佛闻到了淡淡的血腥气。

解缨之后,这场昏礼才算彻底告一段落。

王道容也没将发缨交给侍者,索性将发缨往他自己手腕上缠了几圈,随后腾出手来替她揉了揉太阳穴。

“操劳这半天。”王道容轻声说,“辛苦你了。朝游。累不累?”

要动手吗?

是现在吗?

心脏不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着,两人离得太近,生怕王道容觉察出蹊跷来,慕朝游深吸一口气,竭力平淡地说:“还好。”

王道容柔声:“容命人烧了热水,正可洗去一天疲惫。”

她如今也的确需要平复一下心情。

慕朝游站起身,转到屏风后,洗漱妥当。

热水淹没了四肢,她不放心,将那把短剑随身带着,沐浴时,便将短剑搁在自己大腿上,冰冷的剑身紧贴着肌肤。

慕朝游缓缓抚摸着短剑,终于慢慢冷静下来。

再回到榻前时,一眼便看见王道容正凝视着一盏青灯若有所思。因他有夜盲,室内不撤灯烛。

热水冲去了她的焦躁不安,此时,慕朝游也已近七分的冷静。她没束发,湿淋淋的乌发拢着苍白的脸,站在距王道容不远处,没着急上前,“王——”

她抿唇,作出迟疑的神色,目光闪烁,似乎觉得不自在。

王道容这才回过神来,朦朦胧胧的灯火间,见她窘迫模样,不禁了然:“朝游。”

他朝她伸出手。

常言‘灯月之下看佳人,比白曰更胜十倍’,王道容揽了慕朝游肩头,细细凝望,乌黑眼眸深浓含情,如春雪消融。

慕朝游见他乌眸微动,眼里满是掩藏不住的情谊。

差不多就是这个时候了。

正当王道容情难自抑,忍不住俯下身亲吻她额头时,慕朝游左手攀上他肩头,袖中短剑剎那间如白蛇出洞,电击而至!一剑洞穿了王道容的心肺!

“嗤”地一声,是剑刃摩擦血肉时的细微声响。

王道容慢慢地低下头,瞧了一眼自己血流不止的胸口,当胸插着的一把短剑,剑柄正牢牢握在了慕朝游的掌心。

这个动作她已然在心底排练了千百次,剑出如龙,飙举电至,这一切完成地一气呵成,并无一丝滞涩。

她攥着短剑,沉默地等待着王道容的回应。

出乎意料的是,他的神情平静极了。

没有被背叛的震惊,也没有吃痛时的狰狞。

王道容稀松平常地瞥了自己胸口一眼,这才淡淡抬起脸,“你果然是在做戏。”

仿佛,他早已看穿她的预谋。

第136章

鲜血不断从他胸口涌出,王道容眼睫动了动,神情平静得仿佛是在看旁人受难,哪怕他的面色因为受伤已迅速苍白了下来。

“为什么?”王道容照样朝她伸出手,左手环抱住她,右手轻轻地撩起她凌乱的额发,又追问了一句,“为何?”

短剑深深地卡在他胸骨,慕朝游并不确定这一剑是否刺中他的心脏,她略微一动,剑刃便摩擦胸骨,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王道容吃痛轻哼,他喘了口气,但呼吸也牵连着心肺,传来一阵令人战栗的痛苦。可身体上的痛楚又如何与心灵的痛楚相比?

他无奈放弃,只得叹了口气,抬眸望向慕朝游,“朝游。你当真便这般恨我么?”

鲜血染红了他胸前的衣襟,同时也染红了慕朝游的双手。

王道容的双眼仍是漆黑的,镇定的,那眼里没任何怨言,只微微有些黯淡。

慕朝游怔了怔,忍不住闭上眼重整了心绪,这才睁眼与他对质,“谢蘅,你是不是骗我?上疏治他死罪。”

王道容不答反问:“你怎会知晓?”

慕朝游一言不发。有谢蘅前车之鉴,她知晓这人心冷如冰,十多年的情谊他从未放在眼里,只怕牵连到刘俭。

孰料,王道容不待她开口,便自己说出了真相:

“你见过了刘俭。”

这不是疑问句,是肯定句。

慕朝游继续问:“入京之后,你是不是仍暗中派人跟踪监视我。”

王道容承认:“何展之乱方平,城内不太平。有人想对我出手,容怕你受我牵连。”

这也解答了她另一个疑问,为何那天她巧遇谢蘅,他来得会这么快。

“那小婵呢?”如果说,问前面这句话时,她尚能保持平静,提及小婵,慕朝游苦苦压抑多时的怒火终于忍不住爆发了,有几分失态地质问道,“小婵走得这么仓促到底是不是你授意?!她跟她表哥路上遭劫杀又是不是你所为。”

她望向王道容的双眼,心底说不上来是希望得到他肯定还是否定的答案。

如果他否定,如果他否定……她说不定当真会放过他,替他疗伤,打断他的手脚,将他囚禁在身边。

可王道容却直言不讳,说了轻巧的一个字。

仅仅这一个字。

“是。”

“为什么?”这一个字仿佛是火星子落到了火绒上,顷刻间便点燃了慕朝游内心的愤怒,压抑的怒火熊熊烧过四肢百骸,烧得她骨肉都发痛。

她睁大眼,怒问道:“谢蘅与你有竹马之谊,小婵伺候你多年,王道容,你难道没有心吗?!”

对上她的愤怒,王道容仍是一片水泼不进的平静:“朝游。容说过,这世上仅在乎你与阿砥两人。”

此时此刻,他脸上的表情俱都消失了。

重逢后,王道容常常微笑,清风朗月,温润如玉。

可利剑在胸时,他脸上的表情却都消失了,面无表情,没任何表情,没任何喜怒。那精心矫饰了六年的人皮,此刻终于被他褪了下来。

乌黑的眼眸如一滩流动的污泥,正静默地,审慎地打量着她,品评着她。

慕朝游一对上他的目光就知道自己没有猜错,六年过去,他当真没有任何改变。

她心中激动,忍不住冷声说:

“这样的偏爱我要不起,我也不敢要。”

心底的愤怒,更多的是怒他的欺骗,还是怒其不争,慕朝游已经分不清了。

可王道容却仍火烧浇油一般,摇摇头,嫩白的脸上露出少年般的纯稚懵懂,“容不懂。也不明白。”

王道容摇摇头:“容如此爱你,朝游为何偏不信我真心呢。”

那股荒谬之感再度蔓延上了慕朝游的心头,慕朝游大脑嗡地一声,仿佛炸开了,怒道:“这不是爱!”

不止一次,她都觉得她是在和一滩污泥,一汪深潭,一处深不见底的暗渊沟通。

他是什么都好,唯独不是人。

王道容缓缓地,直视着她,牙牙学语般,笨拙咬字,“那到底何为爱?”

他左手拥着她,将她往怀里搂得紧了些,鲜血染红了两人的衣襟,王道容的嗓音已经有些虚弱了,仍坚持问,“朝游。容当真不明白。”

“我想要你,想要我们长长久久地在一起,谁来打搅我们,我就杀掉谁。”

她紧握着的短剑还插在他胸口,王道容每近一寸,剑刃便往他胸口深入一分,剑锋破开血肉的动静清楚地回响在两人之间。

可王道容仿若未觉一般,寸寸逼近,将头脸埋在她脖颈,轻声说,“难道真要容剖心自证吗?”

仿佛为了证明他的决心,话音未落,剑刃又深入一寸,王道容轻哼了一声。

慕朝游从没这样害怕过王道容,一阵夜风吹来,烛火恍若死人的呼吸,火光油润,满室仿佛都被在浸泡在尸油般的黯淡光线里。

王道容半边姣好的脸在明,另半边在暗。恍若没有雕刻出眉眼口鼻的神像,面无表情,模糊混沌。

这个与她纠缠了近十年的青年,是个彻头彻尾的怪物。

一股恶寒爬入慕朝游的脊背。

正当她决心不再优柔,拔出短剑推开他的剎那——

“别动。”

“呼——”耳畔仿佛被人轻轻吹了口气,下一秒,一道少年般清亮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

王道容冰凉的肌肤贴上来,恍若死人的拥抱。

一点白光闪过,慕朝游激灵灵一个冷颤,顿觉后颈一凉!

从王道容的袖口也掣出了一把短剑,他假意示弱,强忍痛楚,一寸寸靠近她,终于拔出袖剑。

剑尖对准她的后颈。

王道容握着剑淡淡说:“这一动,我不能保证这剑会不会失了准头。”

“容其实一早便觉察出朝游的古怪。也怪我自以为是,自作多情,总以为多年感情,爱也好,恨也好。你对我并非全然无意。

“我很少做没有把握的事,唯独这一次,容想赌一次。我以为你会犹豫,会动摇,会不舍。毕竟你最是心软。”

“可惜是我赌输了。”王道容自言自语喃喃说,“朝游的善心从不会为容而发,朝游心冷,也从不会为容心软。”

脸上的软弱神色不过一晃而过,很快王道容便调整好了情绪,

“不过我不会后悔,赌输这一次,也正好让我瞧清楚朝游真面目。阿砥、小婵、谢蘅、刘俭,任何人在你心中都比容重要不是么?”王道容反问。

“那时,我便在想,若你真对我动手,那我便有理由杀你了。”

“只有死在我手上,你才不会想着继续跑,只有死在我手上,容才会彻底安心。

“朝游。生不能同寝,死也要同椁,容绝非妄言。”

话音刚落,王道容毫不犹豫挺剑刺下!慕朝游心里一惊,哪里肯让他得逞,左手拔出他胸前短剑,右手一拳狠狠砸中他肚腹,王道容本有伤在身,竟被她就这样甩了出去,胸口鲜血飞溅。

可他竟恍若未觉般,又扑身上前,举剑再刺。两个人很快便扭打在一起。

论剑术武功,王道容远超她不知凡几,但慕朝游这六年来勤于练习,也未尝有过哪怕一日的懈怠。

他受伤在前,行动略显迟缓,两个人一时之间,竟也难分上下。

王道容受了伤,必定不会跟她久战,拖久了对他百害而无一利。慕朝游一边在他攻势下左右闪躲,大脑一边飞速运转,思索对策。

王道容袍袖晃动,乌发已经都散开来,他足下纷踏,步步踩出诸般变化,纤秀身影恍若鬼魅身影,忽远忽近,难以捉摸。

慕朝游知晓这是步罡踏斗的步法,王道容的武功以轻灵诡谲为主,她虽然能看得出他的步法来源,却很难及时想到破解之法,更难及时作出应对了。

一眨眼的功夫,王道容便已经抢到她身前,神情冰冷,直踢她膝弯。

慕朝游只觉膝盖好像被千斤铁坨狠狠砸了一下,膝上吃痛,扑倒跪地。

还没等她站起身,眼前晃过一道凌冽的寒光!剑影纷落,当头罩下!慕朝游身向后仰,堪堪避过,这一下,也令她的身体迅速失去了平衡。

王道容紧追不放,挺剑再刺她胸口!白嫩的脸上冷酷平静,乌黑眼底佛头青如疯狂蔓延的薤青。

剑刃近在咫尺,慕朝游仓促举剑格挡!王道容剑势一歪,剑刃错过她心口,直插她左肩!

中剑的剎那,王道容的神情这才有了细微的波澜。这一切只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慕朝游来不及思考这么多,抓住王道容微怔的剎那,挺起手肘去撞他胸口!

王道容如梦初醒,被撞得踉跄着后退几步,吐出一大口鲜血。望着她的眼底闪过一点莫名的情绪,脸上露出遗憾之色。

“可惜。”

王道容一退,慕朝游当即强忍疼痛,揉身而上,挥剑便砍。俗话说一寸短一寸险,一寸长一寸强,短剑便于行刺,实战时却受困于攻击范围,不得不近身而上。

王道容迅速切她脉门,曲指敲她手臂,慕朝游整条胳膊顿时一麻,手中短剑落地。王道容同时伸腿踢飞地上短剑,扼着她右手的手一捋一带,牢牢将她右臂反锁背后。

肩上伤口痛楚钻心,慕朝游抿紧唇,暗骂了一声,“操”,恍若不知痛一般,没了命地疯狂挣扎起来!

王道容不意她竟还有还手之力,被迫与她近身几个过招,招招冷酷,专往她关节处踢打。

慕朝游大脑一片嗡鸣,双眼因为仇恨也已经洇红了。

难道就到此为止了吗?

为何毒药还不见生效?难道是他早已暗中提防?

心底涌生出的不知是愤怒还是不甘。

不甘心老天爷为何如此不公,难道她不论生死当真摆脱不得王道容吗?

凭什么?凭什么这人中她一剑还是不死?

凭什么这人还是这么难杀!

她心中悲愤,口中不住叫骂,状若疯魔一般不断在他手底下挣扎反抗:“操!王道容我操!!”

她一定要回去。

阿砥——

慕朝游死死咬紧牙关,眼前浮现出女儿纯稚面庞,没了命地奋勇扭动着身躯,不断在王道容身上乱踢乱踹。

阿砥还在等她!

王道容见她疯魔,神情依旧平静,“朝游。愿赌服输,杀我之前你早该料到会有此下场。”

“就算容死,你也逃不掉的。”他的状态也没比慕朝游好上多少,胸口血洞正汩汩流出鲜血来。

王道容不确定自己还能坚持多久,在他死前,他得尽快杀了慕朝游。

一念既定,他掌心短剑白芒电闪,直抵慕朝游心口。

当真要杀她吗?

一个不合时宜的念头倏地涌上心头,王道容略微怔忪,这念头走得极快,如风掠过,却丝毫没影响他剑下去势。

剑刃刺破她胸口血肉。

但这一剑慢了。

而慕朝游并没有错过王道容这一致命的疏漏。

她一闭上眼,眼前便是慕砥的脸。

若是寻常人,沦落到她这个境地,恐怕早已引颈受戮,但蝼蚁尚且挣扎求生,慕朝游偏偏就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不到黄河心不死,哪怕只有一线生机,她奋力也要挣出一片天来!

王道容一慢,慕朝游立刻攫住他手腕!王道容下意识抽手,回过神来又觉不对,想要挺剑深入乱扭已经来不及。

与此同时,他浑身一软,手上顿时脱力!

慕朝游后踏一步,硬生生握着他的手将剑刃穿胸拔出!

王道容脚下一个趔趄,扑倒跪地,喘息不止。

他呼吸急促,眼前视野逐渐模糊,努力地睁开眼,却只看到慕朝游浑身浴血,摇摇晃晃地捡起地上跌落的短剑。

在慕朝游一剑刺下之前,王道容竟问了个无关紧要的问题:“是什么毒?”

“你修为气力远不及我,料想你应当会下毒,我早已服下解毒丹。”

王道容追问:“是什么毒?”

慕朝游没有回答他,此时也没有回答的必要了。

毒药终于发作,她顿松了一口气,又怕王道容这人难杀,暴起伤人,根本不给他有意拖延时间的机会。

掌心被鲜血浸透,短剑握在掌心不住打滑,她一手攫住王道容的肩头,另一只手毫不犹豫地将短剑重又送入他胸口。

可王道容又岂是引颈受戮之辈。药效发作,他眼前模糊不明,心知拖延机会的盘算落空,他抿紧唇瓣,用尽最后一口力气,扭头去咬慕朝游手臂。

牙齿深入她肌肉,几乎要硬生生咬下一口肉来,慕朝游痛得眼冒金星,不住大骂。

她也早已是强弩之末,顾不得许多,只在争斗中,仗着身怀利器,举剑一阵乱刺。

王道容在她戳刺下左支右绌,他失了兵器,只能徒手与她相搏。

眼睁睁看着慕朝游一剑当面罩来,王道容不假思索举起手臂格挡,剑刃刺入血肉,被臂骨格住。

慕朝游再刺刺不动,剑刃卡在他骨缝之间,眼看着王道容就要趁势夺她兵器,慕朝游顿时急了眼,不住大骂,奋力将剑刃往回拔。

她鲜血淋漓,遍体鳞伤,缠斗之中最后一丝感情也烟消云散了,唯有求生的欲望占据了上风。

血葫芦般的两个人,翻滚着在地上抱成一团,不住拔河,这场面不可不谓滑稽。

那剑刃不断在他手臂中来回,王道容竟还能抬眸为自己诡辩:“朝游。你我之间非得落到这个地步吗?”

“容也算几次救你性命,对你一颗真心,平日里也待你不薄,你难道真要杀我?”

“难道真心就该死吗?”

临到了鬼门关,王道容语气还是沉静。他语气极其虚弱轻微,仿佛魔鬼不厌其烦地低吟。

慕朝游置若罔闻,任由他如天魔乱舞,只坚定道心,见幻识幻。

“阿砥年纪还小。你若是恨我,当初何必又与我一同回京?我知晓你是为了阿砥好,只可惜你的优柔寡断,反复无常,反倒害了阿砥。当初若不相认,也好过今日阿母杀了阿父——”

慕朝游恨恨骂道:“那也总好过,让她落入你这个妖魔掌心!”

王道容:“你当真就这般恨我?”

“操!操!操!”慕朝游大骂着终于将短剑拔出,朝着王道容身上一阵乱砍乱刺,“恨。怎么不恨?恨不能抽你的筋,扒你的皮,恨不能将你开膛剖腹,碎尸万段!”

“王道容!你为何总有这样的天赋!为何总能在我对你动摇时,作出自以为是的选择,耗尽我对你最后一丝感情?”

“我更恨我自己,这辈子遇上你算我他妈的倒了八辈子的霉!”

王道容一默,还想再说些什么,但也不知到底是哪一剑刺中了他的命门,王道容倏地一僵,唇瓣一动,最后一个字卡在了喉咙里,还未来得及开口,眼里的神采迅速褪去,顷刻间便断了气。

觉察到身下之人忽然没了气力,也不再抵抗,慕朝游心里一惊。

王道容狡诈又难杀,她怕他突然暴起,不敢松开短剑。紧握着剑柄去探他的鼻息。

他脸色青白青白,再没了任何声息。

慕朝游如遭重锤,这才从刚刚那状若疯魔的状态中回过神来,怔在原地,伸手一摸,早已满脸血泪。

她哆哆嗦嗦地站起身,匆匆换下鲜血淋漓的单衣,拢了拢头发,转身正要逃,倏地,脚踝一紧!

身后传来青年沉重的呼吸声。

慕朝游汗毛乍起,差点儿从原地跳起来,王道容竟还没死!

他眼睫动了动,努力睁开双眼,鲜血模糊了视线。一双漆黑乌浓的眼睫静静地注视着她,用尽最后的力气紧攥住她脚踝不放。

任由慕朝游又踢又踹,也依然注视着她不肯放手。

他苍白的手仿佛鬼爪一般牢牢嵌在了她脚腕中,慕朝游:“操!!滚!滚开!!”

王道容吐出一口鲜血:“朝游。”

“容不可能放手。”

每说一个字,都牵连到胸前伤口,王道容又吐出一口混杂着肺脏碎片的鲜血,气若游丝,勉力继续道:“容即便做鬼你也休想摆脱我。”

慕朝游力气消耗一空,就连踢打也软弱无力,她只能不断大骂,尖叫着,用尽一切最恶毒的语言来咒骂他。

王道容静静地攥着她的脚踝,听着,看着,她看向他的眼神就像是在看最恶心的垃圾。

每一道眼神落在身上都像是凌迟。

他不辩解,不反抗。哪怕被踢打得咳出鲜血,心中犹如刀割,也不肯松手。

在今日之前,他的心底仍抱有着不切实际的期待与幻想,幻想着从此之后一家人一年四季,一日三餐,春夏秋冬,喜乐安宁。

他心底仍残存着一丝希望,希望慕朝游对他仍有那么哪怕一丝一毫的感情。

当慕朝游那一剑洞穿他心肺时,他身体因为疼痛不受控制地痉挛僵硬,尖锐的痛楚瞬间传遍四肢百骸。

他终于明白,她真的全不爱他了。

她对他,只有恨不能食肉寝皮的厌恶。

这厌恶当真比恨还刺痛人心。

这一刻当真是从天上直坠入地下。

拳脚如雨点一般当头落下,砸在他脸上,而王道容纵使吐血,匍匐在地,也紧攥她不放。那双乌黑的眼底放出冷冷的光芒。

慕朝游有理由相信,但凡有一个机会,他都会毫不犹豫地一跃而起咬断自己的气管,拖她同入地狱。

慕朝游见他偏执癫狂如斯,浑身发寒,从心底升腾出一股恐惧,正在这时,门外忽地传来一声尖叫。

“你放开我妈!!”

慕朝游一惊。

阿砥!!

她循声望去,慕砥面色苍白,对上她视线,不住大喊,“妈!”

说着朝她跑来。

慕朝游失色:“你怎么在这儿?不是叫你等我吗?”

她下意识想要遮掩,不愿让女儿看见她与王道容父母相残的场景,可她彼时伤痕累累,气力亏空,又如何遮掩得了。

慕砥跑到她身前,见她满身是伤,眼泪忍不住滚落了下来,“妈,我担心你——我怕——”

她又跑到王道容面前。

王道容:“阿砥——”

慕砥却蹲下身,努力地去掰扯他的手指,一边哭,一边不住捶打他,“你放开、你放开我妈——”

若说寻常女孩,见到父母相残,早已吓得六神无主,只会嚎啕大哭,又哪里会如慕砥一般,飞快回过神来,帮着母亲去捶打重伤的父亲?

王道容望向近在咫尺的女儿。昔日天伦之乐似乎犹历历在目,而今每一拳砸在他身上又是往他心上再添新伤。

突逢巨变,慕砥眼圈发红,却迅速作出抉择,一双乌黑的眼珠子冷淡如雪,招招毫不留情。

王道容从未如今日一般有过这样鲜明的感受。

她的确是他的女儿。眉毛,眼睛,浑似幼时另一个他。

就连骨子里那点冷淡也如出一辙。

勉力坚持到现在,王道容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竟然在一个七岁小儿的捶打之下毫无还手之力。

他五指指节终于无力松开。

慕砥见状飞快地拉起慕朝游,母女二人跌跌撞撞冲出了房屋,临行前,慕砥最终转身看了王道容一眼。

王道容看到,那是一双和他如出一辙的眼。

王道容抿着唇角,不肯放弃,他想要喊人拦下她们,但毒药发作,声音传不出寝屋。

他十指紧扣地面,拖动着无力的身躯在地上挣扎爬行,还想再追。

一寸,一寸。

近了。

更近了。

好不容易爬到门槛前,他眼前一黑,终于失去了所有气力,意识沉入一片永恒的祥和与安宁。

第137章BE结局(一)

慕朝游和慕砥冲出房屋后,借着夜色遮掩,匆匆离开了王邸。路上遇到仆人,因她如今是女主人,随便找了个理由便打发了去。

今晚是她与王道容的洞房花烛夜,王道容生性喜静注重隐私,不喜旁人打搅,在仆人发现王道容之前,她们尚有一段宝贵的逃跑时间。

她带着阿砥,走秦淮河的水路,连夜出了城。一路上不断换乘船只车马,几乎每到一地,乃至每到半路,便换乘一辆,有时干脆弃车步行,星夜兼程,不留任何泄露行踪的可能性。

她不确定王道容到底有没有死透,北方虽然可以避免王家的追捕,但太过危险。

她还是选择带着阿砥南下,回到三吴。这一次,她更加慎重,等闲不露面,如此,躲了整一年。

建康那边一直没传来动静,没人追寻,没人抓捕,王道容好像彻彻底底,死了个干干净净。

但慕朝游知道他没有死。

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他仍活着。

在出逃半年后,她就又听到了王道容的消息,听闻了王六郎的近况。

据说,他娶妻没几日,妻子便离奇暴毙,此后未曾再续娶。

据说,他在朝野之中颇得重用,先后任江州、豫州刺史,处尊居显,风头无两。

他再也未找过她们母女,好似鬼门关走过一遭之后,真的看破了执念,对她再无一丝旧情。

以防万一,慕朝游又带着阿砥躲藏了半年,直待风头过去,这才慢慢现身于人前活动。

她择一山清水秀的好居处,平日里便跟阿砥隐居在山脚下,四野没有村庄,也少有人迹。

她每隔一个月才进一次城,采买一些肉菜粮油。

就这样又过了几年,王道容那儿依旧没有任何动静。

倒是北边的胡赵不久前死了皇帝,民间一直有传言说南廷想趁乱北伐,收复中原的失地。

这传言甚嚣尘上,没过多久,南廷竟然真的拉起了一支北伐的大军,王道容身为豫州刺史,也理当参与配合。

当晚,母女二人吃饭的时候,慕砥问起这次北伐。

慕朝游想了想,说:“恐怕不成。”

这几年南廷也组织过几次北伐,计划不是还没开始就已经破产,要么就是两军交战,一战而败,仓惶退守。

归根究底南廷不管钱粮兵马,还是人事方面,都还没那个条件。

慕朝游对王道容这次北伐也没有信心。他看着风光无限,但有过大将军的前车之鉴,南廷不可能坐视王家再次做大。朝野中,对他的指责抨击从没断过,王道容过得其实并不算遂心,此次北伐,恐怕还有不少人盼着他大败而归。

再者,南廷偏安一隅,早已习惯这样的风花雪月,对于收复神州失地的意念也并不坚定。

朝野上下不同心,内部与外部条件都不具备,又怎么可能成事?

慕砥听得很专注,一字一句都认认真真记在了心里,时不时发问,提出自己的见解,饭也几乎忘了吃。

慕朝游催促她吃快点,时间不早了,吃完了好快些收碗,明日还得送她去私塾念书。

王道容分身乏术,再没来找过她们。慕朝游考虑慕砥年纪渐长,总不能一直留在家中由她教导。

她天资聪颖,慕朝游不愿见她明珠蒙尘,犹豫再三,还是甘冒了暴露的风险,使尽了法子,让她隐姓埋名,扮作男子,拜师耆宿硕儒,学习文字文章。闲暇时仍带她走访各地名山道观,以免落下了斩妖除鬼的保命法门。

王道容这一走便走了大半年,起初他运筹帷幄,指挥若定,北伐情势大好,一路进逼洛阳,琅琊王六之名才算彻底享誉天下。

但之后战局便陷入了胶着之态。南廷上下不一心,指挥高层彼此倾轧,使绊子,扯后腿。

战事拖延太久,军队的粮草也日益吃紧。

前胡赵皇帝死后,他的小儿子在激烈的权力斗争中取得了胜利,掌握了大权,暂且安定了国内局势。在他的带领下,胡赵难得团结一心,事前坚壁清野,南廷军队野无所获,粮草难以为继。王道容那一支阴兵,固然能不吃不喝,可日子一长,尸身腐败,损耗也随之而来。战场上,哪怕一时不死,断手断脚也不可避免。局部作战是骁勇,却难力挽大局。

最要命的是,他并非北伐的总指挥,南廷提防王氏旧事重演,桎梏太多,束手束脚,实难尽情一展自己的抱负。

前期的进攻顺利,过程中不少胡人将领归降南廷。但负责此次北伐的主帅龚尚,为人骄矜自负,刻薄寡恩,不能安抚降将。

这些胡人将领又从没经受过礼仪教化,战局胶着,便纷纷骑墙观望,左右摇摆。

原本是计划分兵两路,没曾想,底下胡人举兵叛变,临阵倒戈,攻打北伐军队。

龚尚在军事上委实没什么天赋,两军交战,一触即溃,被打得丢弃辎重,逃回彭城。

龚尚这一退,王道容立时便陷入了两面受敌,孤立无援的境地,勉力支撑了数日,粮草耗尽,为胡赵所俘。

胡赵这位新上任的皇帝,性子端方沉稳,饱读诗书,精通汉学,仰慕王道容的名气,垂涎他的异法,便没杀他,只将他囚禁在军中,希冀能说服他改降胡赵,为赵国做事。

王道容虽性冷薄情,却也守住了家国大义,亦或许是他太重体面,不愿遗臭万年,始终不肯委身侍胡。

只对来者淡淡道:“烦请转告你家黑头,是容不才,打了败仗,沦为胡赵阶下之囚。败就败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但要我归降胡赵,则是万万不能。

“胡汉有别,汉人不比胡人,一日之内能三易其主,容虽自幼游历方外,却也晓得忠君爱国的道理。绝不会自甘下贱,折身侍胡,你们胡赵这些年来,掳杀我中原百姓无算,血海深仇,容不能茍且偷生,认贼作父,愧对中原父老。”

这位新任的胡赵皇帝自小面黑如碳,黑头正是他的乳名,王道容此言大有轻贱之意。

胡赵皇帝闻言倒也没动怒,只吩咐左右软的不行,就来硬的。

最开始是不给吃喝,也不给水洗澡沐浴。

从豫州出发至今,草木摇落,北方已迈入隆冬。

再到寒冬腊月,不给御寒冬衣保暖,只让王道容穿着轻薄单衣,动辄辱骂逼迫,严刑拷打。

王道容却始终不肯低头,不改其志。

就这样刑逼了足足两个多月,底下的人再去问胡赵皇帝的意思。

皇帝道,他若不肯就砍他一根手指,若还不肯,就再砍他一根手指,若是还不肯,既然不能为我们大赵所用,那便将他杀了罢。

底下的人听闻,回到牢房里,先砍了王道容一根手指。

问他可愿。

王道容只道:“请赐死,以全其节。”

底下的人再砍他第二根。

琅琊王六,昔日挥毫泼墨,抚琴作画的一双纤纤妙手,霎时去了其二,两根指头血流如注,半截残余。

鲜血滚滚而下,浸透了他褴褛的衣衫,王道容仍淡静说:“容请赐死。”

胡人没有搭理他,转身走出营帐,将他丢弃在账内。

王道容抬起眼,透过对方掀帘而出的缝隙,终于瞥见一线秋色,远处一轮红日直入茫茫衰草黄原。

霜风如捣,孤雁断咽。

他拢了拢单薄脏污的衣衫,靠着角落闭上了眼。

慕朝游仿佛已是上辈子的事了。他很少再想起她们母女。

那一日,他伤重倒在血泊中,却侥幸活了下来。最初,他仍不肯放弃,千方百计追寻她母女二人的下落。

查不到她二人的车船行踪,他便反其道行之,守株待兔。

北边多战事,慕朝游不可能北上,想必最终还是要回三吴,南廷一日不倒,三吴作为南廷的大后方总能暂保一日的安宁。

她带着女儿,以她的性子,势必不愿把阿砥养在深宅大院,如寻常妇人只求嫁个如意郎君。

值此乱世,她绝不肯将阿砥养成一株菟丝子,她必须要成长成一棵松柏,经得住严寒风霜。

她会让阿砥去学文习武,不求能挣出一番基业,但求自力更生,自保无虞。

思及,王道容花了不少时日,在三吴诸郡县私塾、道观、武馆耐心布置,果不其然,终于辗转打听到了她母女二人的消息。

可到底是否要去见她们母女,他却犹豫了。

或许不惊动慕朝游,就这样静静地注视着,保护着,将她们永远地纳入自己的视野范围之下才是最好的解决方式。

只要他想,有朝一日,他们总会见面。

亦或者是,他始终记得慕砥转身时望向他的最后一眼。

那是一双和他如出一辙的眼,向是少年的他久远前的一望。

她生得太像他,性子也像。

她爱着慕朝游,慕朝游也爱着她。

王道容午夜梦回时,起身徘徊,常常会想,倘若,倘若他与慕朝游之间没发生过那么多事,没走到那个地步,今日慕砥与慕朝游,会不会是他与慕朝游之间的写照。

阿砥仿佛成了他的替身,他是她脚下一个黯淡的影子,她成全了她的执念,以另一种形式与慕朝游彼此相爱,永远地生活了下去。

或许就是这一眼,改变了他的想法,令他明知她二人行踪,仍静默旁观,没有再出手。

如今,他的性命已然走到了尽头,想再见她们母女恐怕也不能了。

他既不能为胡赵所用,死期早晚有一日都要临近。

他的袖口中还残存着最后一点却死香,小拇指大小,便于隐藏,被他贴身藏得很好。

昔日,他炼制却死香,是为争权夺利。

没曾想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到处匆匆。

饶是天纵奇才,却生不逢时,难逆时代潮流,敌天下大势。

这乱世恐怕还要持续个数百年才能靖平。

王道容走到灯盏前,点燃了最后一点却死香。

今日他点燃却死香,却是为了大梦一场。

单薄的冬衣并不能抵挡北方的严寒,王道容蜷缩着冰冷僵硬的四肢沉沉睡去,昏昏蒙蒙之中仿佛又梦到昔日建康冬日的河水,河面上雾气弥漫,朦胧着一道熟悉的女子的倩影。

第二天,王道容被胡人安排着,第一次沐浴净身,换上新衣,梳妆打扮,带到了胡赵的皇帝面前。

昳丽的容貌,孤傲不拔的气质令胡赵皇帝也不由为之倾倒。

皇帝设宴邀请他一道饮酒作乐。

王道容踏入营帐,见舞姬柔媚,左右两侧带甲兵卫却刀戟林立,寒光烁烁,心里已经明白了七八分。

酒过三巡,皇帝最后一次询问了他的意思。

王道容仍是不允,坚持请求赐死。

胡赵皇帝叹了口气,眉眼间竟难道多了几分真切的哀惋,“我仰慕你的才学,钦佩你的气节。你既然不能为我所用,我也不能放你回到南国。”

“南国上下只怕也盼着你死,不会有人来救你。如此一来,我只好杀了你。”

“但在杀你之前,我可以满足你一个心愿,你还有什么愿望不妨说予我听。”

王道容想了一想,不卑不亢一拱手,淡淡道,“容的确有个心愿望君成全。”

“容死后,还望君能砍下容的头颅,用石灰渍了,送到这个地址。至于余下尸身,安葬也好,示众也罢,但凭君处置了。”

他虽迟迟不肯去见慕朝游,却并不代表他已经放下。

他永远不可能放下。

正如那日他亲口所说,哪怕他做了鬼,她也休想摆脱。

他不能被她淡忘。

他要他的死,足够深入人心,足以划下最深,最重的一刀,足以镌刻入她的骨血,纠缠她的余生,令她至死难忘。

胡人皇帝大奇,一口答应了下来,转头吩咐左右。

左右带甲兵卫顿时一拥而上,刀斧齐挥,一阵乱砍。

因为王道容临死前的请求,他的尸身被砍了个七零八落,但一颗头颅却眉眼完好。

胡人皇帝当真将他头颅用石灰渍了,保存起来。

王道容的头颅,乌发散落,眉眼闭阖,神情安详平宁极了,反而从这安详中更见几分诡异的妖冶艳丽。

胡人皇帝有些不舍,传阅手下把玩了一阵,这才装入匣中,派人送往王道容临死前所说的那个地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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