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眼前的人到底是真情流露,真心悔过,还是有心逢迎?又一场精心矫饰的曲意算计?
慕朝游猜不透,也看不明。既然猜不透,那暂且就不要再猜了。她收回手,平心静气地说:“时候不早了,睡罢。”
王道容一怔:“那容今日睡在何处?”
慕朝游悄悄上榻搂了阿砥入怀,“自然是出去睡。非要留下的话,除了榻,想睡哪里睡哪里。”
王道容轻叹了口气。他也是能屈能伸,干脆合衣而卧,面色坦然地在榻边的脚踏上蜷了一夜。
待到第二天,慕砥醒来,踢到个软绵绵的东西,吓了一跳,定睛一看,竟然是她阿父!
王道容有些困倦地眨着眼,瞧见阿砥,忍不住露出个柔软的笑,展开双臂,“醒了?阿父抱你下榻如何?”
他身量高大,趴在床榻边蜷了一夜,浑身腰酸背痛。
慕砥摇摇头,迟疑问:“阿父为何不跟阿母一起睡?”
王道容:“因为阿父与你阿母分别数年,你阿母如今对我有怨呢。”
慕砥正要再问,王道容却无意详谈,他望了一眼帐子里仍在闭目安睡的慕朝游,轻声说:“来,阿父抱你梳头,不要吵醒你阿母,让她好好睡罢。”
慕砥点点头。
顾忌着慕朝游,父女两个蹑手蹑脚,这好像又成了个有趣的游戏。慕砥抬眼与王道容对视一眼,两个人忍不住唇边都浮出个笑。
王道容眨眨眼,比了个安静的手势:“嘘。”
等慕朝游醒来的时候,王道容便已经替慕砥梳洗妥当,挽了个极其灵巧的发髻。他的脸浸润在晨光里,温驯得竟宛如个美妇人,回眸冲她弯弯眉眼,“朝游,早。昨夜睡得如何?朝食放在案上。”
慕朝游有点儿愣神,抬眼环顾了一圈。
因阿砥这些时日在病中,她忙得团团转,屋子也无暇收拾,蓦然再看,却见窗明几净,纤尘不染,小小一间屋竟被他打理得井井有条。
不管王道容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至少他的出现,的确帮着慕朝游分担了很大一部分压力。
慕砥年纪太小,病情容易反复,昨夜还好好的,今日无缘无故又烧了起来。
王道容便熬了药端来,一勺勺亲自喂她。
慕砥苦得直皱眉,王道容细细替她揩了唇边药渍,往她口中塞了一颗蜜饯,“待你病好,阿父带你去放风筝。”
慕砥双眼一亮:“当真?”
王道容浅笑:“如何当不得真?”
慕朝游站在门边,见她父女二人相处和谐,心里有些说不明道不明的意味。
王道容惯会装模作样,巧夺人心。
本就有割舍不断的血脉亲情,他又浑然一副慈父作派,不过短短两日功夫,阿砥便不由自主地依赖起这个梦想中的父亲也是情有可原。
慕朝游望着远处搂着阿砥的王道容,父女两张一样明秀的脸团团地贴在一起,她心中五味杂陈。
他父女二人相认已成定局,她一时也不知道是上前阻拦好,还是顺其自然好。
慕朝游想着想着,忽觉眼前一黑,浑身发软。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秒,看到的是王道容遽然变色,朝她奔来的身影,“朝游!”
等她再睁开眼的时候,大脑昏昏沉沉的,双颊滚烫,模糊的视野中倒映出一道颀长秀洁的身影,倒映着窗边薄蓝色的天,火红橘黄的日落。
王道容见她醒转,神情一喜,快步走到榻边,紧攥着她的手,“朝游——”
慕朝游试着想坐起身,但四肢绵软,浑身上下都使不出力气。
“我——”
对上慕朝游的视线,王道容拿了个靠枕,替她整了整坐姿,解释说,“你受了风寒。”
“想来是这些时日照顾阿砥太过劳累。”王道容微一顿,复又轻描淡写说,“朝游。你需要休息,至于阿砥,便交由我照顾罢。”
慕朝游感到一些不对劲,她忍不住抬头去看王道容的神情,他神情是极为平静从容的,平静得甚至有点过了头。
王道容似乎瞒了她什么事。她一时半会也觉察不出哪里蹊跷,只好暂安下心来,闭眼小憩,专心养病。
可这风寒来势汹汹,病来如山倒,到了晚间,慕朝游症状反倒更严重了。她连意识都很难清醒了,一天里大半的时间都是在睡觉,醒了又觉得难受,一会儿觉得冷,一会儿又觉得热,冷热两重天。
隐约间,她好像看到陶仙翁与王道容站在她床边在说些什么。
王道容:“疠所已经准备妥当,仙翁此前吩咐的药散也已经分发下了众人,另外各处水源也已派人守卫消毒……”
陶仙翁叹道:“恶气肆虐,辛苦府君有如此明断!稍后老道再合一方杀鬼烧药的方子,还要再麻烦府君派人四处熏烧了。”
可很快,她便又失去了意识。
意识浮浮沉沉间,唯有一道如雪的身影,一直守候在她身边,恍若窗前一抹淡白的月光。
不管她什么时候睁开眼,第一眼永远看到的便是王道容。
他似乎瘦了一点,对上她的视线,仍露出个清雅的笑模样:“朝游。你感觉如何?可好些了?”
慕朝游心里一沉。自己的身体情况自己最清楚,她这个状态怎么看都不像是风寒那么简单。
趁着眼下,她神志还算清醒,慕朝游问:“我到底得了什么病?”
王道容也心知瞒她一时,瞒不了她一世,他沉默片刻,方才说:“你感染了疫病。”
慕朝游一颗心直凉了半截,果然。
王道容道:“许是这些时日照顾阿砥,过了病气,令邪气有机可乘。”
“不过朝游你放心。”王道容安慰说,“有我和陶仙翁在,定不会让你处事。”
慕朝游却不关心这个:“阿砥……不要……”
王道容明白她的意思,“这几日我都未曾叫阿砥靠近你。”
慕朝游这才松了口气。
王道容她身边坐下,不言不语地垂眸凝望她良久,这才一手拉着她的手,另一只手替她轻抿额角乱发,轻声保证说:“朝游,我会治好你的。”
慕朝游疲惫地闭上眼,她如今已经没有力气再多说什么。
她很疲倦,觉得很操蛋,很绝望。
被丢到这个鸟不拉屎的世界,已经够操蛋了,老天爷又似乎没让她过过一天的安生日子。总想着咬牙坚持一下吧,可好不容易熬过了这个坎,总有下一个坎在等着自己。
大灾之后必有大疫,值此乱世,突然冒出个把疫病并不罕见。当初进城之后,王道容便十分注重城内的卫生保健,疫病防治。
可古代医疗卫生手段到底不比现代先进严密,百姓也难以严格遵守政令。更遑论王道容毕竟非武康县令,具体落实仍由于芝去做。于芝是个庸才,武康县城内还是出现了小规模的疫病。
所幸之前有过防备,并未大规模爆发蔓延。
于芝颤颤巍巍来请罪。
王道容厌恶他庸笨,害了慕朝游,动了杀心。但值此多事之秋,于芝又为吴兴郡下属县令,他不好越俎代庖,只责令他将功折罪,亡羊补牢。
头两天慕朝游情况还好,到第三天她病情突然恶化,无知觉地抽搐打摆子,王道容喂她的米汤,药汤都吐出来。
手底下的人都不赞同王道容事事躬亲,疫病凶险,稍有不慎,王道容也要遭殃。
“三吴战事未平,叛军仍虎视眈眈,府君见这上上下下几百官吏,个个不过享家族之便利,尸位素餐的草包!个是会行兵打仗的?!,值此非常之时,仍需郎君安定大局啊!”
底下的人苦口婆心,磨得嘴皮子都要破了,王道容却仍不为所动,每日照样亲自去慕朝游榻边侍疾。
慕朝游喂什么吐什么,好不容易吃进一些,不消一会儿就又全吐到了王道容衣襟前。
王道容扶着她肩膀,他素有洁癖,此时也不在意胸前污秽,仍耐心握着药勺,轻哄着劝喂。
病中的情绪本就不稳定。慕朝游一时情绪低落,自暴自弃宁愿死了干净,一时又逼自己强打起精神来,阿砥还在等她,她不能死,生命诚可贵,好死不如赖活着,这世间仍有许多东西在等她感受。
她想到这里,又深恨起王道容来,恨他为何又突然出现打破自己平静的生活,恨他为何纠缠她不放,恨他为何又来抢她的阿砥,更恨自己从前为何会为他色相所惑。他是彻头彻尾的披着人皮的恶鬼,她招惹了自己不该招惹的人,这才有了如今的因果纠缠。
她又怨又恨,满腹委屈,忍不住一口咬在他肩膀上。王道容微微一滞,竟一点点,缓缓放松了肢体,抚摸着她乱如蓬草一般的发,任由她去咬。
他按着她后脑,令她牙尖深入他皮肉。待咬出血来,咬得她牙齿都发酸了,他才轻声问:“可出了些气?”
慕朝游的确出了一口恶气,神思也为之清明不少,回过神来,瞥见王道容肩头那一圈牙印,慕朝游吃了一惊,“抱歉……”
“不要紧吧,会不会传染,你……记得喝药。”
王道容淡淡拢了衣襟:“我省的。”
慕朝游当然不是担忧王道容的生命安危。
她只是怕自己目前这个状态,若有万一,恐不能再照顾阿砥。倘若她真死在这场疫病中,王道容就是阿砥在这世上仅存的亲人了。
慕朝游定了定心神,低声问:“阿砥这几天怎么样了?”
王道容:“哭闹着要来见你,我没让她入内。”
慕朝游心中挣扎了片刻,“若我有个好歹——阿砥也是你的女儿,你能否帮我照顾好她?”
她以为就这几日相处来看,王道容那么喜欢阿砥,应不会不答应她这个要求。
孰料,王道容静息了一寸,似乎思忖,半晌,才道:“不行。”
慕朝游像被人敲了一闷棍,愣在原地:“你?!”
王道容五指作梳,轻轻篦着她蓬乱干枯的发:“你若死,容也不会独活。”
慕朝游错愕:“我不要你殉情,我只要你能保阿砥健健康康,平平安安。”
王道容不改其色:“朝游。我说过,我若死,你需为我陪葬,但你若死,我也不会独活于世。”
这深情宣言,慕朝游非但没感动,反而觉得荒谬,“那阿砥呢?她也是你的女儿,父母双亡,她要如何自处?”
王道容缓缓转动黝黑的眼珠,他动作很慢,有种非人的古怪。
他心平气地开口:“朝游,你应当知晓,这世上我最爱的人是谁,也该知晓,我为何爱阿砥。”
“容爱阿砥只因我爱你。”王道容指腹轻搓着她苍白的面颊,淡淡说,“在这世上,容唯一在乎的人只有你,便是阿砥也越不过你去。”
“你若担心阿砥的安危,王家应不至于缺她一片瓦,一口饭。父亲也能照顾好她。”
可这哪能相提并论?!慕朝游几乎急了眼。
父母都死尽了,这让阿砥如何能够接受消化这样残酷的现实!
但王道容固执己见,不改口风。慕朝游对上他清明如雪,冷静残酷的眼,电光火石之间,福至心灵。
他是认真的,也是故意的。
故意用阿砥来威胁她,胁迫她振作精神。
多残酷的人啊。
王道容说到做到,第二日便命人提前打造了一口可供两人同寝的棺材。
慕砥这些天里病情本已经大好,却又因忧心慕朝游,又一病不起。每日,王道容从慕朝游屋里出来,便换件新衣,洗手洗脸,又细细熏了药,这才敢进屋照顾女儿。两头奔波下来,几天都没怎合过眼。
慕砥想看慕朝游,王道容不允。
慕砥忍不住哭了出来,“阿父,我好想阿母,我害怕,阿母与我相依为命多年,我只远远地看一眼,就一眼好吗?”
可不论她如何哀求,昔日她以为的那个温和清雅的阿父,如今却显得格外铁石心,说不允就是不允。
慕砥肠子都快哭断了,王道容于心不忍,叹了口气,蹲下身与她视线平齐,轻轻替她揩去眼角泪水,“你阿母最担心你的安危,若不慎过了病气给你,你叫她如何安心养病呢?”
慕砥愣住。
王道容道:“你又如何忍心叫你阿母日日为你辗转反侧。”
觉察到自己语气稍重了些,王道容柔和了语气,“有阿父和陶仙翁照顾你母亲,你难道还不放心吗?”
对王道容而言,慕朝游与慕砥地位虽仍有轻重大小之分,但并不代表他不疼爱这个女儿。在他眼里,这世间不过两人而已。
王道容颇费了一番心思,才勉强说服了慕砥。女孩子含着眼泪,认认真真趴在桌上,一口气写了好长一封信,王道容看了收起来,带给了慕朝游。
信里也没写什么旁的,都是女孩子对母亲的担忧和思念。慕朝游看得心里难受,忍不住问,“阿砥怎么样了?”
王道容柔声:“我刚哄她睡下。寻常风寒,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仍是想你。”
慕朝游攥紧信纸:“那一日三餐呢?”
王道容不假思索,问答如流,显见对这个女儿也极为上心,“这些天吃得少了,许是担心你,不过我吩咐人多做了些鱼肉蛋精心荣养着。她若真没胃口,非逼着她吃也难受。”
慕朝游松了口气,无意间抬眸瞥见王道容容色略显苍白疲倦,眼下都熬出了淡青色的黑眼圈。
王道容似有所觉,眼睫一动,敏锐地捕捉到她的视线,摇摇头说,“我没事。”
慕朝游紧攥着那张薄薄的信纸,没吭声。
她并非真的铁石心肠之辈。
她病中的这段时日,王道容不顾自身安危,寸步不离地守在她身边,替她端水端药,毫无怨言。
她最严重的那段时日喝一半吐一半,都吐在了他身上,他面色如常为她清理,从未有过芥蒂。若算上这一次,他又救了她一次。
她蓦然惊觉,时间当真能够冲淡一切。六年的时光模糊了她对王道容恨意。
她甚至想,或许她本不必这么执拗。
客观来说,王道容家世高,容貌好,敏锐多思,博学多才,琴棋书画无一不通,统兵治国也都做得十分漂亮。
而他爱她,爱着阿砥。
她不知道王道容日后会不会变心,至少,他确确实实爱了她六年,这几天里,他不顾自身安危,躬身侍疾,无微不至,种种细节她都看在眼里。他有洁癖,自小锦衣玉食,养尊处优,却仍能在她吐了他满怀的时候,恍若未觉一般,耐心一勺勺喂她将药吃了,这才去打理自己。
哪怕她对王道容仍心存偏见,也不得不承认病床前少有人能做到这个地步。
他还是阿砥的生父,她本是想等阿砥成年,或者再大一些的时候,再告知她生父的存在,以及她跟王道容这些年来的恩怨纠缠。王道容的突然出现打乱了她的步调。如今见阿砥这么喜欢他,她又如何忍心告知她这个残忍的真相?
就算她当真告知了阿砥事实,有过前面几次的前车之鉴,这一次王道容必定看顾她们母女更紧,她们就算跑又能跑到哪里?
或许是人在病中,总会优柔寡断多愁善感一些,跑了几次都翻不出王道容的手掌心,慕朝游突然累了,这样无休止地,你追我逃的生活当真有意义吗?他骗过她,也三番两次救过她,一来一回,也算扯平。
哪怕慕朝游不信命都忍不住怀疑,她与王道容的生命是不是上天注定要纠缠在一起的,割不开也解不断?
她心里想着事,久久没动,王道容觉察到她的心不在焉,不禁出声问:“朝游?”
“你该喝药了。”他侧身端起手边放得温热的药递给她,“要容喂你吗?”
慕朝游这才回过神来,一脸复杂地看了王道容一眼,摇摇头。
王道容不解其意轻轻扬睫:“?”
慕朝游没有谈心的意思,王道容也不好勉强她,只喂了她药后,又叮嘱说,“好好养病,朝游。阿砥需要你,母亲在孩子心中的地位,远非父亲能轻易替代。”
慕朝游的语气是这些天里前所未有的平和,“我晓得,阿砥仍需你多多费心。”
王道容想了想,在她身边坐下,揽了她肩头,柔声说:“阿砥是你我亲女,我又怎会不爱她?”
他也心知自己前几□□她振作时说的话过狠了。
出乎意料的是,慕朝游竟未挣开他,只是说:“若你爱她,前几天便不会说出那样的话。”
王道容看了她苍白的病容,心里生出无限怜惜,动情地亲了亲她的嘴唇:“朝游。容骗不了你,更骗不了自己。若我说假话,你可会信我?倒不如据实以告。”
“在这世上,除却你之外,阿砥的确便是容心中最为重要之人,容此刻便能立誓保证,此话绝不为假。”
“容如今,并无所求。”他揽着她,低低地说,“自你走后,本以为这一生也不过如此了,孤零零一人魂归泰山。想来,也是容曾经作恶多端,自食恶果。哪里敢料想兜兜转转之下,上天却仍愿意给容一个机会,让容能再见你一面,让朝游你留下了阿砥,让你我一家三口仍有团聚之机。”
“朝游,你便是容的菩萨吗?”王道容撩了她额发,凝视她双眼问她。
“你见过有我这样的菩萨吗?”慕朝游自嘲地笑了笑,“泥菩萨。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
“不。”王道容贴着她面颊,固执地打断她,轻轻地说,“你便是上天来渡我的菩萨真仙。是上天给我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容要加倍地对你,对阿砥好,才不负上天的恩情。”
慕朝游心里微微一动,却仍推开他说,“我有点累了,想睡会儿,你走罢。”
王道容闻言,也并未再多纠缠她,乖顺地扶她躺下,替她掖了掖被角,便转身离开了。
随便找了个理由打发走王道容之后,慕朝游躺在床上,忍不住思索,她在想,这个世界上当真有神佛吗?难道这一切真是天意吗?
又过几日,在王道容无微不至的悉心照料之下,她的病情终于痊愈。而慕砥终于也获准来与她见面。
这一日,王道容牵着慕砥刚刚进屋,慕砥便忍不住流着眼泪大叫了一声,“妈!”松开王道容的手朝她跑来。
慕朝游鼻尖发酸,张开双臂,紧紧地,紧紧地拥着她。细细凝望着她的小鼻子小眼。
数日不见,她好像长开了一点,“阿砥,几天没见你长大了。”
“但阿母瘦了。”慕砥搂着她的衣襟,呜呜地哭说,“都是飞奴不好,若不是阿母为了照顾我,也不致劳心劳力,过了病气来。”
慕朝游摸摸她的发顶,见她头发乌黑,气色红润,王道容将她照顾得很好,她连日以来高提着的心这才落地。
这时王道容走过来,扶住慕砥的肩膀将她轻拉开。慕朝游久病初愈,慕砥也不是三岁的稚儿,他担心慕砥赖在慕朝游怀里,慕朝游抱她吃力。
王道容蹲下身,掏出袖帕替她揩了揩眼角泪水,“阿砥乖,不哭了,再哭你阿母又要心痛了。”
“阿母!”慕砥瞧瞧慕朝游,又瞧瞧王道容,“阿父!”
晴光正好,父母俱在,她心里甜甜的,暖暖的,忍不住破涕为笑。
慕朝游见王道容将慕砥抱在怀里轻哄着,心里竟也生出一股劫后余生,拨云见日之感。
晚饭是众人难得一起吃的。陶仙翁这几日来与王道容针对她病情,日日商讨、施药,出力颇多,又是长辈,理应坐在首席。
席间王道容感激他对妻女照顾,端茶倒酒颇为礼遇,谦逊姿态让慕朝游都略微侧目。
散席之后,慕朝游更不忘单独向陶仙翁道谢。
陶仙翁只推说不用,相识一场,何必这般客气,再说,救人也是给自己攒功德积福报,救人更是渡己。
“自老道当初与娘子初相识,到如今也过去三年有余了吧?”
慕朝游一怔,有些不解其意“确已有三年。”
陶仙翁呵呵笑道,“老道没成过亲,子孙缘薄,亲人早年间也大多去世。实不相瞒,这三年以来,老道看娘子便如看孙女一般。这世道太乱,我唯一放不下的便是你跟阿砥。而今见你与阿砥平安,又与王郎君亲人重逢,阖家团圆,老道也算了了一桩心愿。”
慕朝游隐约听出陶仙翁言语间的离别之意,忍不住说:“前辈!”
陶仙翁摇摇头,止住她的话头,从袖中摸出一瓶通体洁白的瓷瓶交到她手里,“哪怕老道是方外中人,也不得不承认王家势大。琅琊王六之名,便是我也曾有所耳闻。这些时日与王郎君相处,我瞧得出来,他待你与阿砥是真心。有了王家依靠,我也可放心远游去了。”
“离别之前没什么好送你的,便将这瓶药送给你防身,这药是迷药,不害生,用以自保,不是老道自夸,是极好用的。”
陶仙翁态度仍温和慈祥,但去意已然坚决。慕朝游心知劝不动他,也知晓天下无不散的宴席,强留他毫无意义,不由心下恻然,接过瓷瓶,情真意切地跟他道过谢,又郑重地行了个大礼。
陶仙翁尘尾轻点她肩头,“去罢。”
因为慕朝游久病初愈,以防万一,这两日都是独居一室,告别了陶仙翁之后,慕朝游揭开药瓶封口,将那迷药倒出来一点看了一眼。
小小的一粒药丸,遇水即溶,其色微黄,闻着微苦。陶仙翁说这药能令人四肢无力,神思昏聩,视野昏蒙,她一时半会儿间也找不到活物来实验。
只好又将那药瓶封好,妥善保存。
做完这一切,慕朝游正准备就寝,忽然瞥见一道小小的身影小耗子一般贴着墙缝溜了进来。
慕朝游惊讶:“阿砥?你怎么不去睡觉?”
慕砥悄悄地掩上门,走了进来,“阿母,我睡不着。”
慕朝游见她欲言又止,招招手喊她过来,“怎么睡不着?”
慕砥挣扎了好半天,才缓缓开口,“阿母与阿父之间……是不是有什么矛盾误会?”
慕朝游不动声色:“为什么这么问?”
慕砥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就是感觉……感觉阿母待阿父不是很亲近,而且阿母与阿父从来不睡一间房。”
慕朝游没想到慕砥这么敏锐,她本来担心处理不好父母关系给孩子留下心理阴影,没曾想她虽然不说,自己一个人却默默看出来七八分的端倪。
这也难怪,她生性内敛,又与王道容一脉相承的敏慧,从小没有父亲,好不容易一家团聚,自然处处仔细,谨慎留意。
慕朝游搂了她在怀里,并没有着急肯定或者否定她的话,只是说:“你喜欢阿父吗?”
奇怪的是,她等了半天都没等到慕砥开口。慕朝游纳罕地低下头,突然,怀里的小姑娘一把搂住她脖颈,将小脸埋在她肩膀,闷闷说:“喜欢的。”
“但比起阿父,阿砥更喜欢阿母。”
慕朝游心里霎时软成了一汪蜜水。她斟酌着,轻拍她脊背问,“那如果让你离开阿父你舍得吗?”
慕砥壮士断腕般地鼓起勇气说:“阿砥只舍不得阿母。只要能够阿母在一起,旁的,没什么舍不得的。”
慕朝游霎时一怔。
但再也没有比这一句更熨帖的话了。剎那间,慕朝游只觉得,只要阿砥开心,她做什么也甘愿。
她当然听出来了慕砥话里的不舍与失落,可即便如此,她仍坚定地选择了她。
她忍不住抬起她的小脸,在她额角亲了一口,“阿母有你这句话就足够了,阿母知道,这些年来,你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委屈,比其他孩子早熟,想得也多。都是阿母不好。”
“我与你阿父……”慕朝游沉吟半晌,“你不必多想,不过是六年未见,有些不太自在。就像你和阿敬,一段时日没见面,也有点害羞是不是?”
她话音刚落,怀里的小姑娘情绪显而易见地振奋了不少,抬起一双晶亮的眼问,“阿母当真?!”
被女儿的情绪感染,慕朝游弯了弯唇角,“嗯,阿母何时骗过你了?”
如果说这几日,慕朝游一直在考量,一直在斟酌的话,慕砥这一句承诺才真正帮她下定了决心。
倘若,倘若王道容真愿意改过从善,倘若他能肩负起为父的责任的话。
或许她可以试试再给他一次机会。
第132章
慕朝游这边暗自下了决心,表面上仍是按兵不动,并未因此就与王道容有了过多的亲近。
慕朝游这一病,王道容已在武康耽搁了过久。因他在三吴一带领兵拒战有功,南廷奉赏下来,诏令他督护三吴、宣城一带诸军事。
待到她母女二人彻底痊愈,王道容便领了妻女向陶仙翁道谢辞行,一行人终于又踏上了北上的道路。
这一路上的舟车劳顿自不必提,一家人好不容易到了一地安顿下来,王道容又接了战令,要他领兵出征。一家三口好不容易团聚,竟又是聚少离多。
慕朝游倒是不在乎能不能与王道容团圆,他不在她身边她还自在一些。
这段时日相处下来,慕朝游也隐约觉察出王道容远没有他表现出的那般风光,大将军之乱令琅琊王氏元气大伤,丧失军事实力,再也无力掌控南廷政治格局,皇权与其他门阀士族的打压也使王道容在南廷行事掣肘颇多,东阳郡偏僻,何展叛乱初期,王道容其实并未有多少表现的机会。
直到吴国,吴兴等地在叛军的进攻下节节溃败,王道容这才等到了施展空间,他自然不会放过这来之不易的机会。
如今的会稽内史正为王道容族叔,更代理都督职。
这几个月来他配合会稽内史、各郡郡守,四处转战平叛,收拢义军,发展自己的势力,又有阴兵助阵,竟也帮着南廷稳定住了身为战略大后方的东方战场。
夜半,慕朝游刚哄了阿砥入睡,正要熄灯,无意瞥见一道颀长秀淡的身影在门外徘徊不前。
她微一怔,也没开口,静静地看了一会儿。那道身影默默伫立了有一炷香的功夫,这才有些恋恋不舍地转身走开了。
慕朝游翻身下了榻,赶在那人影离开之前,拉开了槅门,“怎么不进来?”
月色下,王道容眉淡唇淡,唯独一身白衣浸染了战场上的血色。
乍见她,王道容微一怔,“身有血污,恐吓着阿砥。”
“阿砥睡了么?”王道容又问。
慕朝游:“刚睡下。”
王道容颔首:“夜深露重,朝游你也勿要在屋外多停留,仔细风寒。”
王道容这么识趣,慕朝游反倒有些犹豫了。这几个月,王道容每每出征回来,总会洗干净身上的血渍,换上一身干爽的白衣后,再来见她与阿砥。有时,战事太忙,暂赶不回来,也会尽量多搜罗些当地特色带回来送给她二人。
她既然已经决心试着跟王道容做一对寻常父母,总晾着他也不是个事。
慕朝游犹豫了片刻,“你吃饭了没?”
王道容又一怔:“暂未。”
慕朝游想了想,先吩咐下人们打了热水,自己则回厨房给他下了一碗面,“你先洗澡,洗完再吃。”
面很快下好了。慕朝游左等右等却始终没等到王道容出现。
走到浴室一看,王道容双眸轻阖,呼吸平稳清浅,竟不知何时靠着浴桶累得睡着了。
他睡眠极浅,一听到慕朝游的脚步,蓦地睁开一双乌黑的眼,“朝游?”
看他累得倒头就睡的模样,慕朝游哪里还有什么多余的话讲,“面煮好了,我端过来,你就在这儿吃吧。”
王道容没吭声。
他静瞧着她,眼底掠过一点清浅的疑惑。
慕朝游:“?”
下一刻,王道容倏地伸出水淋淋的手,拉住她的手,喃喃自语说:“容是在做梦么?”
没等慕朝游开口,王道容便如水鬼一般,垂着眼睫轻轻抚摸她脸颊,“若非做梦,怎见朝游如此体贴絮语?”
慕朝游十分无语地掐了他一把,“那现在呢?现在还觉得是在做梦吗?”
身上传来的细微疼痛,令王道容蓦地回过神来,他并不傻,这些天里多多少少,也觉察出了慕朝游对他的态度转变,但战事频仍,他也实在分身乏术,无暇深究。
亦或者说,不敢细究,只怕又是自己自作多情,又是一场空欢喜。
慕朝游抽回手,冷静提醒,“厨房的面要坨了,你不饿么?”
王道容想了想:“刚回来的时候有一些。”
“但现在,饿过头,便也不怎么觉饿了。比起这个,容倒是有另一个不情之请。”
慕朝游耐着性子问,“什么?”
下一秒,王道容破水而出,欺身而上,捉住她双臂,将她一个打横抱起。
他恍若少年般紧实清瘦的肌肤在月色下熠熠生辉,对上她的视线,王道容道:“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
鸡鸣五更,天边泛起鱼肚白,王道容这才堪堪吃了个八分饱。
多日未见,他蓬勃得令她都有些心惊。宛如枝头坠着的累累硕果,沉甸甸地压着她,他迟迟不肯进入正题,只使劲缠着,磨着,抵着,咬着,抚摸着她的脸,他将她整个抱在怀里,面对着面,乌黑深浓的眼一眨也不肯眨地望着她。
她被他看得有些窘迫,王道容却迟迟不愿移开自己的视线,他想,这岂非真是一场梦?
否则这连日以来她缘何会对他这般温和耐心?温柔乡销魂蚀骨,连日以来的刀光剑影好像也成了一个渺远的梦。
慕朝游被他看得实在有些受不了,忍不住蹬了他一脚。王道容却恍若不知痛一般,目不转睛地抱紧了她,轻叹说:“朝游,朝游。你是菩萨真仙?还是来试我的妖魔?”
都说南人风流深情,慕朝游却有些受不了王道容这动辄诗歌般的情话了,“有没有可能我是人?”
哪知道王道容闻言抬眼,淡淡道,“做人好过做神仙,你我便是滚滚红尘中的凡夫俗子,庸常夫妻。”
话音方落,王道容收敛心神,决心不再东想西想,专心致志地折磨起她来。
慕朝游只觉身下一个颠簸,王道容便已含住她耳垂,附耳轻声说:“朝游,抱紧了。”
他也不着急入港,只慢行船,不疾不徐,恍若试墨一般有条不紊。慕朝游被他折磨得出了一身的汗,大脑一片空白,王道容这才挥毫泼墨,进入正题。待到天明,顾忌着女儿,到底并未荒唐多久,否则以王道容的心意,只一日光阴还远远不够。天刚亮,两人便收拾齐整,连袂比肩去陪阿砥吃了顿早饭
王道容只在家中停留了三天,第四天便又夤夜而走。
有他稳定东边的战局,着实是让南廷松了口气,得以专注于西边的战场。
慕朝游也曾见过王道容这些阴兵,杀之不死,战场上的确很容易令敌军陷入恐惧与绝望。上至南廷皇帝,门阀士族,下至普通百姓,人人无不好奇他是如何操控这一支阴兵的,慕朝游也不能免俗。
她曾经询问王道容,王道容顿了顿,只轻描淡写说是一些道门秘法,“操纵阴兵,远不如世人所想的那般威风便易,也不是何人都能随心驭使,施术者要损耗不少真元。”
慕朝游:“要阴阳眼?”
王道容沉默半秒,颔首应了:“正是。”
一听到要用到阴阳眼,慕朝游便放弃了继续打探的想法,更没注意到王道容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叛军与南军互有胜负,如此僵持数月,直到某一日夜半,王道容突然束披甲,带着一行人匆匆来向她道别。
军情紧急,王道容言简意赅,飞快地交代她说,“建□□变,何展有意尽诛大臣,司徒恐有性命之危,此地有叔父坐镇,我需暗中带一支精回援建康一趟。”他口中所谓司徒,正是指已迁任司徒的王司空。
慕朝游下意识脱口而出:“会很危险吗?”
话音刚落,她与王道容都愣了一秒。
王道容微微动容,轻轻抬起她的脸,拇指轻抚她颊侧,轻声说,“容保证会平安归来。若此行顺利,你——”
慕朝游觉察出王道容的欲言又止:“你?”
王道容缄默不言,隔了一会儿,抬起眼,清淡的眼底飞快地掠过一点不安与挣扎,“你可愿——留在容的身边,真正嫁我为妻,做我王氏妇?”
他语气仍旧淡静,但慕朝游却从细微处觉察到一点忐忑不安,不知道是不是被他情绪所感染。
慕朝游心里一个咯噔,竟难得有些慌乱起来,“……”
令人尴尬的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自然也影响到了王道容。
隔了一会儿,慕朝游才定了定心神,“你说过等三吴战事平息,会放我离开。”
四周的虫鸣霎时远去。
王道容气息倏地安静下来:“诚然,容的确曾允诺过。”
慕朝游问:“那你会放我离开吗?”
王道容缄默不语,隔了一会儿,才抬起眼,“依照容的本心自然是不愿见朝游你离开,但若你真想走——”
“我会放你离开。”
这倒让慕朝游吃了一惊,“我以为,你会强留下我呢。”
王道容摇摇头:“若你高兴,我便高兴。若你高兴,容……难过一些也无妨。”
可当真如此吗?慕朝游又看了王道容一眼,他吐息平稳,乌黑的眼神赤诚纯稚,但前科累累,慕朝游并不是很相信他。
也罢,她早知他本性。真如他亲口说的,若能装一辈子,如何算不得真?
军情紧急,慕朝游也没时间刨根问底,两个人只来得及匆匆闲话这两句。倒是王道容临行前,终是未能克制。他本来要走,又按捺不住,一个转身用力将她搂入怀中。
“朝游,和阿砥留下等我。有什么打算等容回来再详谈也不迟——”王道容神情复杂轻抚她颊侧,半是恳求,半是诱哄地低声说,“好么?”
这个点慕砥已经睡下了,怕孩子担心难过父亲的离开,慕朝游跟王道容都默契地没惊动女儿。
王道容抱她很紧,乌黑的眼瞳水润,含了几分恳求之色。慕朝游听他又提起女儿,哪里不明白他的心思。
对此,她仍是一个避重就轻的暧昧回答,“再说罢,若你能平安回来。”
“平安”这两个字颇有些讲究。王道容心思敏慧,哪里有什么不明白的。他细细将这两个字在心中咀嚼半晌,唇角忍不住弯起一个淡淡的欢欣的弧度,“嗯。我会平安。等我。”
王道容这一走,半个月渺无音讯。慕朝游跟慕砥被托付给他那位会稽内史的伯父照顾。
这数月以来,军中,乃至三吴等地,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那位冰雪一般的王六郎早年间有个爱妾,后因不明原因流离失散,久别重逢,失而复得,王道容对这位神秘的爱妾体贴入微,呵护备至。这消息若是传回建康,不知又有多少女儿家心碎。
也不知道王道容到底用了什么手段法门,当初为避人耳目慕朝游改名姓李,他竟真的给她安排了个没落的李姓士族身份。
他那位时任会稽内史的族叔虽不赞同王道容对一个“三流士族女子”的痴迷,但因王道容如今前途无量,今非昔比,他也不好多说什么。
侄子爱重,临行前又特地托付,他待慕朝游与慕砥也算处处关照。
王道容这一走便走了两三个月,随后,建康传来消息皇帝与司徒逃出石头,不久,又传出何展酒醉袭营,失足落马,被人乱□□死的消息。
何展死得太过仓促离奇,贼首一死,余下叛军顿时陷入了群龙无首,六神无主的境地,原本一直僵持不下的战局忽然迎来惊天大逆转。
当消息传到东边的时候,慕朝游想破头也想不通这位枭雄叛逆,到底是喝了多少,处于什么心态,发酒疯撇开随从,冲击敌阵的。
事出反常必有妖,想到一去不复返的王道容,又想到他那些鬼魅手段,慕朝游完全有理由怀疑何展之死或许跟他脱不了干系。
果不其然,何展刚死,王道容便先行从建康折返三吴。
慕朝游问及何展死因,王道容这才承认,他此去的确动用了些阴阳术数。
“你也知晓这些阴阳术数用在活人身上收效甚微,”许是经过了一番不为人知的恶战,动用了些修为本元,王道容面色有些苍白,仍耐心解释给她说,“这些术数只能迷惑他的心智,何展之死,究其根本,还是他本性太过轻狂桀骜,只有匹夫之勇,而无大谋。”
年岁渐长,慕朝游也越来越相信性格决定命运这句话。
望着王道容近在咫尺的,苍白秀美的容颜,慕朝游却有些不合时宜地走神了半拍。
王道容不解扬睫:“朝游?”
那王道容呢,本性真的能够改变吗?这六年时间当真磨砺改变了他的性格吗?
何展一死,余下的叛军各自为战,不过气焰已尽,都是一盘散沙,不成气候。何展之弟率残军逃亡吴兴,随后被王道容领兵歼灭。
到来年三月,何展之乱被彻底平息,南廷论功行赏。王道容因为在平叛中表现突出,助皇帝出逃石头,有救驾之功,也被拔擢,原本他赴任东阳,便是皇帝当初在东边为防备何展做下的安排,如今何展被灭,王道容不久也被调任回京。
当王道容问及慕朝游可愿随他回京时,这一次慕朝游没有拒绝。
慕砥虽说母亲在哪里她便在哪里,但小孩子无有不向往繁华的大城市的,能去往京城,她期盼激动得几乎一夜没睡。
体谅孩子难得出趟远门,王道容特命车队放慢了行程,三四月份,青山如黛,川河如镜,正是草长莺飞的好时间,几天的路程一家人走走停停,走了足有小半个月才到建康。
哪知道刚进城门,眼前的景象竟与慕朝游印象中的建康天差地别。原本繁华的京城在何展之乱中被焚毁一空,台城宫阙尽为灰烬,处处断壁残垣,令人触目惊心。
王道容见妻女失落,脸上微露歉疚之意,解释说,“抱歉,是容之前忘记提及。”
他扭过脸,撩起帘子,望着窗外街景,淡淡说:“乱军当日直入建康,因风纵火,台省及诸营寺署俱被烧没,凡被凌辱的士女不计其数。乱平之后朝廷本想迁都,最终在司徒坚持下作罢。”
慕砥听得入了神,感同身受地望着街边百姓说:“贵人们跑了还能回来,房子没了还能再建,普通老百姓房子被烧了,一辈子的基业也毁于一旦了,这可怎么办。”
阿砥心软,正义感又强,慕朝游心里宽慰,安慰她说:“总好过没了性命,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建康好歹是京城。只要活着,总能找到出路的。”
相较于那仍滞留在胡人治下的数万百姓,能追随南廷渡江而来的百姓甚至可以算幸运了。
昔日王家的王邸在战火中当然也不能幸存,王道容另置了个新宅院,当然比不上旧的那个,但一家三口住也算绰绰有余。
王羡跟王道容离了心,早已不跟他同住。但他到底心软,又真不能坐视旁人攻击王道容不孝,索性搬到会稽乡下隐居去了,这几年以来王羡不问世事,倒是跟乡下的老农们相处甚谐,当初何展乱起,还带着部曲义军救下了不少乡邻百姓,在当地很有贤名。
王道容倒也没没避忌王羡,将王羡的近况如实跟她说了。
不见也好。慕朝游略微松了口气,她自以为大多时候行事都问心无愧,唯独对不起王羡。他如今归隐田园,过得省心,何必再给他找不痛快。
慕朝游收敛了心思,便专心打量起眼前这间宅院来,院子里的青砖刚被水洗过,水渍还没干透,湿漉漉得干净又清爽,东厢一排排养着荷花大缸,屋后栽种着松竹,窗边芭蕉,阶下兰草,庭院里又兼种了橘,桂。新宅远说不上富丽,但胜在雅致。
正在这时,她耳畔忽然响起个清脆的嗓音,有点耳熟。
“娘子!”那嗓音含着数不尽的激动,庆幸,一道身影飞快地从屋里冲到她面前。
一个样貌清秀的妙龄少女,含着泪瞧着她,又叫道,“娘子!”
慕朝游心里一震,“小婵?!”
那眉眼样貌,岂不正是已经长开的小婵?!
王道容站在一边,耐心地将相认的场合让给她两个,从旁娓娓解释说,“小婵一直没离开王家,我想你或许惦念她,便把她调了过来,日后便照样由小婵在你身边伺候。”
小婵眼泪已经掉了下来,“数年不见,小婵还以为再也见不到娘子了!”
慕朝游也是感慨万千,她刚穿越到这个世界的时候,身边除了王道容,仅有小婵陪伴在侧,感情自不必多说。
她想说些什么,但嘴笨,一腔情绪积压在喉口,反倒斟酌不出一个合适的字来。
慕朝游:“这几年来,你过得怎么样?”
小婵含泪:“托娘子的福,郎君一向厚待。”她目光一转,瞥见正瞧见慕砥。
慕砥好奇地仰着头看着这位阿姊。
小婵既惊且喜,“这位小娘子……”
“难道?”
这容貌与王道容有七八分的酷肖!不过鼻唇像极了慕朝游。
慕朝游介绍说:“阿砥。这是你阿母昔日的好友,小婵阿姊。”
王道容在一边默看着,小婵不过王家侍婢,位卑身贱,身份地位悬殊,绝当不得朝游好友,阿砥阿姊,但他一言未发,却也没拦。
倒是小婵忙道不敢。
多年未见,慕朝游跟小婵忙着诉说近况。小婵只说王道容与王家待她极好。只不过这一次见面她或许不能服侍她多久了。
慕朝游问她详细。
小婵脸色微红,忸怩了一会儿,才蚊声吐露出真相,“我年纪也不小啦——”
她没说完全,慕朝游便恍然大悟,忍不住替她感到高兴,问道,“那人是谁?年纪多大了?家境怎么样?”
小婵脸色红扑扑的,神采奕奕笑道,“是我表兄,长我三岁,自小一起长大,也算知根知底。”
王道容一直耐心等她俩叙完旧,这才携妻女进入屋中。慕砥单独一间卧房,家具都是特地打制的,正合她的身高,件件精巧。
慕砥新奇喜欢得要命,脱了鞋在屋里跑来跑去,推开窗,窗外浓阴欲滴,清风徐来,吹动室内帘帐翻飞,也吹动窗下一串精致的贝壳风铃琅琅作响,如潮水涨落般。
慕砥将那串贝壳拿在手里,爱不释手。
王道容见她喜欢,不禁微笑,“这是东海边的贝壳。重又打磨上色过。”
这一路行来,慕砥虽有些失落于建康的衰败,但总的来说,尚算高兴欢喜。
慕朝游当然也注意到了王道容细微处的下的功夫巧思。留阿砥一人熟悉房间,慕朝游跟王道容联袂走出卧房。
慕朝游走走停停,顿了好一会儿,才下定决心,“多谢。”
王道容微微一怔,似有不解:“为何说谢?”
“小婵平安无恙,你对阿砥的好我也瞧在眼里。”
王道容看她一眼,上前一步,摸着她头发,温言说:“朝游,阿砥是你的女儿,也是我的女儿,你我夫妻一体,又何须说谢呢?”
回到建康之后,王道容少不得又要进宫面圣,拜见司徒等长辈,约见同僚。慕朝游在家中无事,便带着阿砥到处逛逛,如今战乱平息,建康各处都在重建修葺,竟也有些欣欣向荣之感。
更何况,宫观虽被焚毁,但秦淮河的河水仍脉脉流淌不息,钟山依然巍然屹立,不因人事改变而有所变化。
沿街的百姓们坚韧顽强更胜于野草,战事平息,秦淮列肆便又星星点点地探出头来,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慕朝游带着慕砥循着记忆中熟悉的路线,慢慢逛过去,令她惊喜的是,曾经熟悉的好几家店熬过了战乱仍在营业,她那间面馆甚至还侥幸存活,只是一时半会儿是无法再开业了。
想起当初闭门歇业时的不甘,慕朝游微怅然。
魏家酒肆早已换了新主人,此地的新主人提起原先的魏家人颇为感慨,直说这一家人好眼光,前几年便搬到南边去了,避开了何展之乱。慕朝游知道魏家人无事自然庆幸,但心里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为表对新主人的感激,她特地多买了几个羊肉胡饼带着。正当慕朝游一边与那新主人说话,一边等待胡饼出炉的时候。
慕砥好奇地转动着视线,打量着周遭的一切,离得不远处,人头攒动,人人围成一圈,不时传来琵琶声响与众人喝彩欢呼声。
她之前哪里见过这样热闹的街景,跟慕朝游说了一声,便挤过去看热闹,仗着人小个子矮溜着缝隙,一下子便钻到了人群最中央。
原来人群中正有个穿着红衣的乐师正在抚琴,他模样生得极美,佩戴白帢帽,面如冠玉,俊秀典雅,修净如竹,华茂春松。
只不知为何,这乐师双眉微蹙,乌眸忧郁,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人们围挤在他身前,却不敢过分逼侵,他身前丈许仍空了出来。
慕砥听到有人在呼喊着这乐师“谢郎”。
“谢郎?”
“谢郎是谁啊?”
“谢将军啊!前些时日一直在北边抵抗胡人,如今方才回京!”
谢郎?慕砥正好奇着,突然被身后的人给撞了一下,她人小力弱,一下子就被挤出了人群,跌倒在了那乐师面前。
“谢郎”走错了个音,抚琴的手一顿。慕砥与他四目相对间,清楚地瞧见那“谢郎”面色遽然一变,仿佛看到了极为震惊的事物。
他迅速抱琴站起,将她从地上扶了起来,“你……”
慕砥正惶惑,忽然,身后传来慕朝游的嗓音。
“阿砥?!”
那谢郎抓着她胳膊抓得紧紧的,慕砥有些不舒服,听到母亲的叫喊,飞快地挣开他手臂,循着声音的来源跑去,“阿母!”
也就没注意到“谢郎”的面色在听到慕朝游嗓音后,又变了一变。
人群离得近,慕砥又自小练剑,懂一些阴阳术法,懂事独立。因此当慕砥挤过去看热闹的时候,慕朝游并不担心。
待热腾腾的胡饼出炉,慕朝游这才揣好了胡饼,回身去叫慕砥。
听到她喊,慕砥飞快地朝她跑来。
慕朝游看她裙子上一大片灰土,也就一会儿功夫不见,也不知是从哪里弄得脏兮兮的,她蹲下身,替她拍拍灰,“看完了么?看完了咱们回家吧。”
慕砥点点头,还没开口,另一道声音却突兀地横插入母女之中。
“朝……”那声音飘忽轻渺,又仿佛蕴含着浓浓的曲折的情谊,“你是朝游?”
“谢郎”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一大一小两人,脚下仿佛踩在棉花上一样,如坠梦中。
慕朝游惊讶地牵着慕砥看过去,“……谢蘅?”
她这一句仿佛终于唤回了谢蘅的神智,谢蘅猛地回过神来,神情复杂道,“朝游……你,你没死?你何时回的京?”
“这位……”谢蘅目光望向慕砥。
女孩子有些警惕地牵着慕朝游看着他,她肤白眼黑,一双眼眼尾微微上扬,不笑时,几乎是与王道容如出一辙的冷淡。
谢蘅一见这个仿佛跟王道容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小姑娘,哪里还有什么不懂的,他浑身一震,面色又白了一重,仿佛挨了一记重击。
好半晌,才缓缓道,“她……她是芳之的女儿是么?”
慕朝游也没想到会在这里再见到故人,再见谢蘅,她心情复杂,攥紧了慕砥的手,点点头。
“这里人多。”迎上谢蘅的视线,慕朝游主动说,“你我找个清净的地方再详谈吧。”
春风吹来,秦淮河波光粼粼,慕朝游与谢蘅沿河而行,任由春风脉脉拂面,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
慕砥知道阿母要跟这个“谢郎”有些话要说,也不上前凑趣,懂事地避开了两个人,坐在河畔乖乖地啃自己的羊肉胡饼。
回京之后,慕朝游便有预感可能会遇到从前的故人,她只是没想到会这样快,这样突然。
身边的男人,身姿挺拔高大,与从前的稚弱相比,多了几分岁月沉淀下来的温润,只是一双乌黑的眼似乎更加忧悒神秘了。
慕朝游斟酌着说:“几年不见,你……变了很多。”
谢蘅沉默了半晌,说,“家母于三年前病逝。”
慕朝游一怔,没想到他会提这个,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开口,只好劝说,“节哀。”
谢蘅却道:“蘅这几年一直待在北边,未曾回京。只是我虽然改变许多,但娘子却未曾能等我。”
慕朝游又一怔,这才想起昔年分别之前谢蘅曾许下的承诺。
她当时其实并未记挂在心,更没想到六年不见,谢蘅看起来当真改变许多,也成长许多。
从前的谢蘅,皮肤白嫩,气质柔和优容,一看便知是个锦衣玉食养出的贵公子,如今的他,黑了一点,眼神更深邃坚忍了一点、
“抱歉。”她觉得歉疚。
“不必道歉,朝游。”谢蘅苦笑,“你从前便未曾许诺过我什么。不过都是我一厢情愿。若没有当日的你,何来日后发愤图强的我。”
“更何况——”谢蘅微微一顿,眼里的忧郁更深浓了一些,“如今蘅也算不得能当一面,独当大任。”
他话里有话,慕朝游问他到底发生何事,谢蘅不肯多说。他有意换了个话题,望着河畔的慕砥轻柔问,“那是你与芳之的女儿?生得当真与你二人相似,不知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了?”
慕朝游便把阿砥喊过来,“这位是你……”慕朝游顿了顿,“谢叔父,是你阿父阿母昔日好友。”
慕砥乖巧地道了声好。
“她名叫阿砥,乳名飞奴。”
谢蘅怔怔:“王砥吗……的确是个好名字。”
“不。”慕朝游说,“是慕砥。”
谢蘅一愣:“慕砥?你与芳之?”
慕朝游不太想多谈论她跟王道容的关系,摇摇头说:“阿砥是我怀胎十月所生,又是我抚养长大,自然随我姓慕。”
她说得自然而然,谢蘅脸上掠过一点惊讶,但细想又觉得也算合理,“哦、这样?这样也好。”
当初大将军南下建康,慕朝游一夜之间,如鱼入海,趁势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非止是王羡误会王道容杀了慕朝游,就连谢蘅也怀疑她是为王道容所杀。
谢蘅曾经登门追问慕朝游下落不下五次。而王道容总是自顾自跪坐桌前,临案合香,神情平静,语焉不详,一副事不关己的疏淡模样。
日子一久,谢蘅便怀疑起慕朝游是不是已经惨遭了王道容的毒手。他看得出来,王道容十分爱她,但自幼相识,也令谢蘅有理由相信,王道容能做出这种事来。谁曾想慕朝游非但没死,甚至还跟王道容育有一女。
听慕朝游说完当年真相,又听闻他二人在武康重逢,谢蘅惘然若失,心里不是滋味。这些年来他不是仍怀揣着一个期盼,期盼慕朝游没死,期盼有朝一日还能再与她再见面。
人算不如天算,竟让王道容抢先一步与她重逢,难道这一切当真是天意吗?
他目光不由转向慕砥。
她的鼻唇生得多像慕朝游啊。
倘若、倘若她是跟朝游的女儿就好了。
谢蘅忍不住摸了摸慕砥的头,“阿砥,砥,当真是个好名字。我是你阿父与阿母好友,叫谢蘅。”
慕砥不懂长辈之间的那点过往,仍是乖巧问好,唤声“谢叔父”。
谢蘅不住微笑,觉得心酸,正要开口再问个详细,不远处忽然传来个清淡温润的嗓音,“阿砥?子若?”
在场三人纷纷一愣。
慕朝游惊讶地抬起脸来,柳树下不知何时已伫立了一道熟悉的白色身影,王道容长身玉立,眉眼寂淡,淡缈入春风里。
见到父亲,慕砥忙惊喜地甩开谢蘅,朝王道容奔去,“阿父!”
王道容清冷的容色柔和了几许,蹲下身与她齐平,将她纳入怀中。
王道容不是进宫了吗?怎么会恰好出现在这里?又是怎么找到她们母女的?慕朝游心里虽然觉得王道容出现得有点蹊跷,也按捺住犹疑,快步走上前,“你怎么来了?”
王道容迎上她的视线,柔声说:“刚出宫,憋闷得难受,便来秦淮河畔走走。”
他一手抱起慕砥,让她坐在自己的臂弯间,又伸出手来牵慕朝游。
慕朝游略一犹豫,最终还是任由他握住了。
王道容这才携妻女走到谢蘅面前,不冷不热,不咸不淡地轻轻点了点头,“子若。”
他态度虽轻描淡写,但言行中的警惕与占有欲已经一览无遗。
见王道容以一副胜利者的姿态而来,一家三口其乐融融,谢蘅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了声,“芳之,好久不见。”
王道容姿态倒是漂亮,十分体面客气,风轻云淡地与他闲话家常,“我听闻淮南那边不太平。”
谢蘅:“我此番进京正为此。”
王道容定定瞧他,乌黑的眼清冷如剑新发于硎,“容听闻朝野之中不少人对你心怀不满。淮南战事毕竟错不在你,切记小心行事,若有什么容能帮得上忙的,尽管开口。”
谢蘅摇摇头说:“毕竟是我自己打了败仗,怪不得别人。该是蘅承担的,蘅自不会推却。”
慕朝游在一边听他两人你来我往,听得一头雾水。
王道容话说得妥帖,颇有些人情味,看似处处是为他着想,可谢蘅又岂能看不出他言语间那点明褒暗贬之意?
他一家三口美满相谐,自己杵在这里,除了平添尴尬,又有什么意思?谢蘅一时之间兴味索然,“抱歉,蘅还有事亟待处置,就不叨扰你们一家三口了,先行一步。”
慕朝游刚想开口,王道容握她的掌心却紧了紧,慕朝游不动声色瞥了眼他颊侧。
他侧脸平淡,朝谢蘅点点头,“保重。”
目睹谢蘅转身消失在春风中,王道容这才松开了牵着慕朝游的手,柔声说,“时候不早了,朝游,阿砥,我们回家吃饭。”
慕朝游没想到六年过去了,王道容对上谢蘅,仍是这般警惕。她也没戳破他刚刚不让她上前道别的小心思。只在乘车回去的路上,斟酌着问,“谢蘅他身上出了什么事?我感觉他变了很多,问他他却不肯开口。”
慕砥累了,趴在王道容怀里睡着了。王道容一边轻拍女儿背心,为她娓娓道来。他似乎早预料到她会有此问,没有隐瞒。
原来,谢蘅这几年出任义阳太守,也算年少有为,治军有方。但何展起兵叛乱,豫州刺史与何展勾结,胡人于是见机南下,大肆进犯掳掠淮南诸郡县,豫州刺史大败而逃,寿春沦陷。
寿春“控扼淮颍,襟带江沱,为西北之要枢,东南之屏蔽”,其重要性不言而喻,胡人攻克寿春之后,顺淮水上下,即可往西进逼义阳,谢蘅不敌,在胡人进犯之下节节败退。
“他此番回京,只怕要被治罪。”王道容淡淡作结。
慕朝游:“这不是他的错。”
王道容:“这的确不是他的错。”
慕朝游迟疑,“以你看,谢蘅会被治什么罪?”
王道容摇摇头,“这容说不准。”
毕竟之前也曾有过感情,慕朝游愣了一愣,她同情谢蘅的遭遇,但这种程度上的家国大事非她一人之力所能更改,不由皱起眉,神情有几分郁闷。
倒是王道容细细瞧她一眼,似乎窥破她心中所想,主动出言安抚说:“不过我与子若自幼相识,情谊一场。尚不知陛下要如何定夺,不过容自会尽力替他周旋。”
言谈前,马车已到府门,慕砥也从王道容怀里醒来,困倦地揉着眼睛问,“到了吗?”
慕朝游忙收敛心神,从王道容怀里将慕砥接过来,“嗯,今天玩累了,回屋再睡吧,晚饭阿母再叫你。”
仆役们纷纷围上来解马,慕朝游带着阿砥先下了车。
王道容静静望着母女二人的身影,却未着急有所动作。
入了夜,是慕朝游,王道容带着阿砥一起睡的。
一家人难得同床共枕,王道容揽着慕朝游,慕朝游抱着阿砥。逛了一天,慕朝游与阿砥已然累极,沉沉地睡了过去。王道容微微低下头,薄薄的唇瓣便擦过慕朝游乌黑的发顶,他手臂紧紧环住她,嗅着她发间的清香,回想这数月以来,竟恍若做梦一般。
先是天可怜见,让他与小怪物重逢,惊觉小怪物没死,朝游竟为他诞下一女。
女儿又乖巧懂事,父女之间甫一见面便极为投缘。之后虽历经疫病之险,但总算苦尽甘来。
他知晓慕朝游看重小怪物,这数月以来未尝不抱着投其所好的目的。但这并不代表他对阿砥的心意是弄虚作假。
而慕朝游终于也愿意为了小怪物尝试接纳他。
王道容不禁又回想起白日里见到谢蘅的那一幕,他弯腰抚摸阿砥发顶——他心中不虞。这是他的小怪物!他的朝游!他们一家三口,又岂容他人来破坏?
深夜,王道容静静凝视妻女的睡颜,指尖淡淡掠过慕朝游额角乱发,心里情感几乎满溢而出。
好不容易苦尽甘来,一家团圆,这本是他一生不可奢求,却上天垂怜,难得梦境化为现实。
他绝不允许有任何不利的因素再来破坏他们一家人的幸福。
第二日,王道容上疏弹劾谢蘅兵败之罪,朝野震惊。
第133章
王道容在奏疏中,一项项,详细列举出谢蘅诸多罪状,指责谢蘅身为义阳太守,在寿春沦陷时未能及时反应,致使胡人进犯义阳,侵逼南廷的西大门,掳杀百姓无算,恳请杀谢蘅以谢罪天下。
说这话时,王道容眉淡目清,有条不紊,不疾不徐,全然秉公执法,为天下计的姿态。
朝野都错愕。
谢蘅神情倒还算镇定,越过满朝文武的视线望向王道容,王道容却恍若未觉,默默行了一礼,退回队列之中。
虽然王道容据理力争,要诛杀谢蘅,但南廷上下都以为谢蘅受豫州刺史牵连,兵败尚不致死,经过讨论商议之后,还选择暂将谢蘅削职处置。
放眼望去,朝堂之上最震惊错愕之人当属刘俭无疑。这些年来,刘氏把握朝政,刘俭一直在中枢为官,也算安稳。
国家动乱,他们几人几年没见,刘俭实在想不通,王道容和谢蘅之间是什么时候闹得这样不死不休?
下了朝,他去追问王道容跟谢蘅。
谢蘅不肯多谈。
王道容态度冷淡,语焉不详:“你我三人素来交好,容不想杀他,只望你转告他,勿要再将眼睛盯到别人的锅里去。”
锅里?什么锅里?是争权?但王道容跟谢蘅争个什么权。
刘俭想了整两日都没想明白,直到第三日才听说了慕朝游的消息,这下,他彻底恍然大悟了。
王道容下了朝,心中尤不能安稳。
他想杀谢蘅,却又不想杀他,或者说不愿亲自动手杀他,否则他大可以派人暗杀他,而不必采取弹劾的方式。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十多年交往下来又岂能真没有一丝真情?
上疏之前,王道容心里便清楚皇帝恐怕不会采纳他的建议,将他削职贬离京城,也在他预料之内。
不过,他仍不能放心。只要谢蘅还在建康一日,他便一日不得安宁。
他如今所拥有的一切都像是梦,似乎下一刻便行将消散。
他不愿做梦,琉璃易碎,彩云易逝,好梦难全,他要将现实牢牢把握在手中。
出了宫门,便遇一阵打头风,雨丝如游丝般飘摇了下来,王道容没着急回府,而是就近找了一间酒肆,望着窗外阴雨绵绵,独酌了几杯,喝到有几分醉意这才冒雨回到宅邸。
慕朝游正在教阿砥掐诀,她自己虽然也是个半吊子,但六年实践下来,于阴阳术数一道也算颇有长进。
慕砥回到建康之后,考召驱邪或许已经再难用到,但乱世多一门保命的手艺总是好事,慕朝游非但不愿阿砥拉下进度,她自己这些时日也未曾有过懈怠。王道容宅邸中藏书颇丰,还有些残破难见的古籍,书中记载了不少如今已经失传的法门,其中一样“却死香”尤其令慕朝游注意。
死人闻香复活,岂不是与王道容驱使阴兵的方法大同小异?但书中仅作记载,未曾说明其制香原料与方式。
正当她微微出神之际,身边的阿砥忽然高兴地叫起来,“阿母!是阿父!阿父回来了!”
慕朝游回过神朝门外一看。慕砥已经乖巧地从榻上站起身,迎到王道容身边,接下他脱去的鹤氅。
他生得本就面嫩,眉眼灵秀,二十多岁的年纪也犹如少年,雨丝斜摇,庭院内雾气弥漫,他伫立在门前,当真如个披雨而来的羽衣道冠的少年郎。
其实门前自有侍婢服侍他脱衣去冠,但阿砥孝顺,王道容也不忍拂了她的好意,解衣递到她怀里,弯腰抚摸着她头顶问:“今日和你阿母在家中做什么呢?”
慕砥捧着鹤氅笑说:“阿母今日教我掐诀呢。阿父,阿母说你才是精于此道,旁人都不如你,是真的吗?”
王道容不意慕朝游竟会说他好话,微微一怔,“你阿母当真这样说么?”
慕朝游走过来,打断了这两人,“阿砥。”
迎上王道容的视线,慕朝游有些不自在地别过眼。
她说这话的时候明明是秉承个客观公正的态度,怎么话到这两人嘴里就变了味。
王道容微微一笑,似乎尤为觉她的窘迫,伸出手拉了她的手。
觉察到他掌心冰冷,慕朝游抬眼看他头发半湿,全身上下一股酒气,“你去哪里了?怎么弄成这样?”
王道容面色泛着酒后的潮红,淡淡说:“下朝之后浅酌了几杯暖暖身子。”
慕朝游知道他酒量一直不算太好,“是朝中有什么不顺心?”
王道容缓缓摇摇头,几分醉意浅浮上来,他整个人有点发懵,思维动作也比往日慢半拍。
慕朝游其实有点想问皇帝对于谢蘅的处置,只不过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开这个口。
倒是王道容洞察了她的心思,醉酒之后,他一双乌黑的眼仿佛水洗过一般明亮敏锐,“朝游可想知晓子若的处置?”
慕朝游:“毕竟相识一场。”
王道容淡淡:“性命无忧,暂做削职处置。”
慕朝游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王道容却微微阖了眼,将头埋在她肩颈,酒气却韫得白玉般的脸颊愈红,隔着肌肤,慕朝游都能感觉到那触目惊心的温度。
她心猛地漏跳一拍,掌心使劲,想将王道容推开,但醉酒之后的王道容黏人得就像猫,语气仍然清淡,但咬字却很黏糊,尾音多了些吴音的俏媚,“朝游。你便这么在乎他的安危”
慕朝游仍道:“毕竟相识一场。”
“朝游。”
王道容轻轻地说:“你嫁我好不好?”
慕朝游霎时一僵,“怎么突然这么说。”
“谢蘅。”王道容一双秀眉倏地拧紧了。
慕朝游:“谢蘅?”
王道容清冷的嗓音埋在她肩窝,闷闷地,瓮瓮地,赌气说,“容不喜他。”
慕朝游:“你不是曾经说过,你我家世悬殊。”
王道容沉默一剎,好半晌,才淡淡道,“他们不敢。”
他的确早已今非昔比,琅琊王氏不得不考虑他的个人感受。之前王道容不是没有动过求娶之意,但都被慕朝游刻意避过了。
这么多年下来,她跟他斗累了,为了阿砥,也是为了放过自己,莫要再牵连无辜,她愿意跟王道容试一试,却不代表着她想这么快跟他步入婚姻。
慕朝游有几分动摇,但仍不愿松口,
“我再考虑考虑吧。”
王道容微微一僵,身子复又一点点放松下来,他眼睫动了动,睁开一双乌黑眸子,那眼里清明如雪,哪里还有半分醉意。
顿了半晌,王道容仍又阖了眼,软了语气,假借着酒劲继续撒娇痴缠,“朝游。你嫁容好不好。”
他心里仍惴惴不安。
可若慕朝游真松了口气,两人真结为了夫妻,他当真就能安心吗,也不尽然。
但慕朝游坚守底线,任凭他如何倚姣作媚,撒娇乞怜,也无动于衷。
王道容也无法,装都装了,也只得继续装下去,直到小婵送了碗醒酒汤上来,王道容囫囵喝了,睁开眼,眼里这才又恢复了往日的清醒。
何展乱平,王道容暂回到了中枢,因功升职,授散骑常侍,每日要去官署应卯。
慕朝游待在家里,不免又想起王道容昨夜求娶,一次两次也就罢了,若是王道容执意,她再闪烁其词,含糊带过,未免也有些说不去。
客观来说,她嫁给王道容才是最理智的选择,既已经随他回京,阿砥也已经认父,早已有夫妻之实,她再推三阻四未免矫情。有个名分律法上也多一重保障,虽然南廷律法实在随心所欲,但聊胜于无,总好过没有。
慕朝游披着头发坐在榻上思索了半天,脑子里乱哄哄的都没拿定个主意。小婵这时领着两个侍婢,捧着铜盆等盥洗工具走了进来,伺候她洗漱。
慕朝游谢过她,坐定在铜镜架前自己动手为自己梳洗。小婵一边帮她打下手一边跟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郎君当真变了许多呢。”
慕朝游不解:“怎么说?”
小婵想了想:“变得温和了许多,更平易近人了。现在想来都是娘子的功劳罢。”
慕朝游:“我记得你以前似乎有点怕他?”
小婵拿起一枚金步摇花对着她鬓发比了比,忍俊不禁说,“何止是有点怕郎君,我那时年纪小,根本不敢抬头看郎君。郎君那时候性子也冷清,总是一个人闷在炼丹房里,回回出来都弄得一身血,阖府上下就没有哪个不怕的。”
慕朝游捕捉到了一点蹊跷,“一身血?”
她怎么从不知道此事?“炼丹何至于弄得一身血?”
小婵摇摇头,“我也不太清楚,那时候丹房里还运进了不少死人,吓人得很,娘子你也知道的,郎君总爱和这些鬼神之事打交道,我们这些下人哪里敢多问呢。奇怪的是,用上了好些具死尸,那丹方非但不臭,还有好一股奇异的香气呢。”
慕朝游怔了好一会儿,实在没想明白王道容他炼的什么丹,需要用上死尸的,这什么邪门功法?
“那丹房呢?”她忍不住追问,“丹房有人进过没有,里面长什么模样?”
小婵又摇摇头:“这奴婢就不知道了。去年乱兵在城内纵火杀人,府上被烧一空,那丹房也烧毁在烈焰之中了。”
不知道为什么,听小婵讲述这些旧事,慕朝游心中怦怦,坐立不安,脑子里好像总有些什么东西呼之欲出,令她不得不在意。
炼丹、异香、死人……电光火石间,她蓦地记起古书中记载的那个可使死人复活的却死香。
难道他在那个时候便开始炼制却死香了吗?
小婵见她感兴趣,又道:“丹房虽然烧毁了,但奴记得郎君预料到何展要乱,提前将那些丹方和府上藏书一并收藏妥当了,如今应该都搁在书斋里。娘子若是感兴趣,不妨去书斋里寻寻。”
慕朝游闻言,也正有此意,洗漱妥当之后,便独自一人来到了书斋。
王道容如今对她全无保留,府中各处都任由她出入。
看守书斋的管事见她来也没拦她,只是告诉她,当时太仓促,没过多久,王道容就被调任去了东阳,书斋里的书也没来得及归纳整理,王道容不喜欢别人未经允许触碰他这些藏书,因此书斋里乱得很,她若想找恐怕要费些功夫。
书斋总共四层,虽未来得及细致归纳,但“甲部(经),乙部(史),丙部(子),丁部(集)”四大类分得倒也算清楚。
慕朝游谢过管事,先上了三楼“丙”部,便耐心地循着那一排排书柜找了下去,却并未找到王道容那本炼丹手记。
她了解王道容的性格,他做事细致,平日里合个香也跟做试验一样,要把过程心得都一样样详细地记录在册,妥帖保存,这是他鲜为人知的习惯。
这本炼丹手记一定存在,到底藏在了哪里?慕朝游伸手在书架上乱摸了一阵子,企图找到个什么机关暗格。
她被囚禁的那段时日里,王道容也未曾设限她出入书房,他书房里是有暗格的。私宅里的那处暗格是藏在砚台下,那这里的暗格呢?
慕朝游又细细瞧了眼面前的书架,木质的书架雕刻以星斗八卦河图洛书的图案,表面浮凸,她抱着不确定的想法,试以步罡踏斗的顺序方位一一按下,她一连试了许多种罡,没想到试到最基本的“河图大豁落斗”时,书架竟然当真缓缓起了变化,露出间长宽约莫四五寸的暗格来。
暗格内摆放着一沓整整齐齐的手记,慕朝游随手翻了翻,字迹遒媚,正是王道容的笔迹。手记种详细记载了他炼丹合香的实验经过,时间跨度足足有好几年。
慕朝游直接跳过那些久远之前的手记,找到她遇到王道容的那一年。
东西很多,她看了很久,直到看到“却死香”,“神仙血”等关键词时,她浑身上下如坠冰窖,再也移不开视线。
书斋中光线昏暗,竟令她有些恍惚,一时间分辨不清昼夜变化。是本来就暗,还是心情震荡之下眼前发黑所致?
扶着手记的指尖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慕朝游强定了定心神,飞快地继续往下翻阅。
又见某某年某某月某某日,在建康散播阴气云云。
天地化伤,气生灾害,阴气聚集,阴阳失衡,果生鬼孽。
某某年某某月某某日,鬼孽附身邓母,于鸡头山现身,险害朝游与吾性命。
另附有手绘鬼孽画像一张,刻画详细,纤毫毕现。
接下来便又是针对鬼孽的一些研究分析。
慕朝游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看完这些笔迹的,等她复归原位,瞥见自己指尖时,肌肤苍白冰冷连自己都吓了一跳。为防管事生疑,她甚至还能冷静地反复搓掌轻捂掌心,直到面色看起来红润与平常无疑。
她平静地走出书斋,跟管事打过招呼。
天高气清,风轻云淡,湛蓝的天空一望无际,净无纤云,可她却觉眼前,日月晦明,黯淡无光,走了几步,坐在靠着廊椅歇息了一会儿,方才回过神来,她像是溺水的人,坠入冰冷漆黑一片的湖水中,方才挣出水面,汗湿透了衣裳,风一吹,竟有恍若隔世之感。
何展乱平,建康百废待兴。饶是平日里再放浪形骸,蔑视俗务的名士官吏们,这个时候也都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处理何展乱后的余波。
王道容在官署里待了整有一日,临到傍晚才散值,散值之后又与司徒相谈了一个多时辰,回到家时,天边已经擦黑。
实际上,午休之时,他便想起了慕朝游。
窗外清透的春光照他案前,耳畔传来几声雀鸟的啼鸣。王道容偶一抬眼,瞥见两只杜鹃正绕枝嬉闹。
他心头一动,不由自主地便想起慕朝游,想她如今正在家中做什么,阿砥可还乖巧?想她母女二人正在家中等待,一颗心便也融化成了涓涓的春水。
午后直到天黑,他都归心似箭。耐着性子将手头上的公事都处理妥当了。事毕,一刻不停,套车而回。
孰料回到屋里却没瞧见慕朝游的踪影,问身边的仆役,只说娘早上去了趟书斋。
王道容又赶到书斋。三月的春夜,春寒仍彻骨,黑暗的廊椅下模糊着一道纤瘦的身影。
王道容微一怔,心头蓦地一跳,他快步走上前,轻声呼唤,“朝游?”
慕朝游闻言抬起头来,苍白的面色连王道容都吃了一惊!
他蹲下身与她平齐,拉起她的手。
触手就像握了一块冰块,王道容抿唇不语,心头微突,捧着她的手在掌心搓揉,“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
对上王道容关切的目光,慕朝游怔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四下一片漆黑。
她以为自己只是小坐了一会儿,没想到竟然已经入夜了。王道容不解地瞧着她,月色下,他乌黑的双眸深浓纯稚如少年,慕朝游盯着他双眼看了片刻,摇摇头,默默无语地将手从他掌心挣开了。
王道容见她缩手,不禁又问:“出什么事了?怎么也不说话?”
“王道容。”隔了足足有好一会儿,慕朝游方才开口。
王道容温温静静地应声,“容在。”
慕朝游倏地问:“你会骗我吗?”
王道容容色微肃,郑重应说,“你知道的,容绝不会再欺瞒于你。”
慕朝游深吸一口气别过脸,心底没任何波澜。
又问:“那我问你,却死香到底是如何炼制的?”
王道容一惊:“朝游?”
慕朝游重复说:“却死香到底是如何炼制的?”
王道容缓缓松开手,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地问,“你都知道了?”
他少年般的面色也霎时苍白了下来。入了夜,府里挂起了琉璃灯,宝光变化,颇添了几分诡谲。
慕朝游:“是不是我不问,你不说。你就能永远将我瞒在鼓里?”
王道容抿唇:“朝游——”
一阵夜风吹来,吹得他遍体生寒,他还想伸手去拉慕朝游,慕朝游往后让了让。
王道容握了个空,手不上不下停在半空。
“容只是——”他收回手,“不知要如何开口。”
“你去过书斋便当知晓,我未曾阻拦你自由进出,也未曾对你的行动设以任何限制,便是书斋中常设暗格一事,也未曾在你面前刻意遮掩过。若非如此,容大可付之一炬。”
“却死香一事——容本想找个合适的时机与你袒露这一切。”王道容斟酌着说,“但朝游你比我所想的更加机敏聪慧,竟叫你提前发现了那本手记。”
从王道容口中听到的花言巧语听多了,慕朝游竟有些麻木了。
她想不明白,他为何能迅速恢复镇静,轻描淡写,避重就轻地跟她解释这一切。慕朝游心底有几分咬牙切齿。
眼前这人莫说是地雷了,简直是雷区,处处埋雷。
她咬着牙,只觉得浑身上下的血液直往头顶涌。
王道容见她不答,竟又主动擒捉了她的手腕。
他略略低头,稍加思索,甫又沉吟开口,“与君初相见时,容的确存有利心。容未曾动过情,爱过人,在此之前,也未曾想到日后会爱上你。”
“如此说来,也算造化弄人,报应不爽。”他阖了阖眼,“朝游。容知晓,伤害既已造成,再如何竭力描补也不过枉然。百川东入海,流水不复西。容不敢诡辩。但求你能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
王道容抬起乌黑双眸,炯炯凝视着她,“让容用下辈子去弥补自己此生所爱,好么?”
慕朝游没有吭声。
王道容见状又道:“却死香是假,当日我与顾家旧事亦不得真。我取血是为却死香,非为顾妙妃。朝游,我爱你。从开始到现在,的的确确,自始至终,仅仅只对你有过心动,也只爱过你一人。”
他并不避忌在她面前表现出对他人的冷酷无情了,在这世上,他也的的确确只在乎慕朝游与慕砥两人。
慕朝游听他言辞恳切,似乎也有一颗真心。
她忍不住抬眼又细细打量了他一眼。
月色下,他面容姣好,牙齿森白,唇瓣嗜血般嫣红,艳丽的皮囊下仿佛寄生着精怪鬼魄,愈发不肖活人。
慕朝游:“我现在不知道你说得话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慕朝游:“我很想相信你。”
王道容一怔,“自——”
在他开口前,慕朝游打断说,“我能相信你吗?”
不等王道容再开口,慕朝游闭上眼,站起身,“我想要自己一个人静一静。”
她转过身,能觉察到王道容的视线如附骨之疽一般仍紧紧追随着她。慕朝游停下脚步,“别跟着我。”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王道容沉默了半晌,犹追问,“朝游。给容一个赎罪的机会,可好。”
慕朝游只是接着上一句说,“也别让你那些人再暗中监视我。”
这一夜,慕朝游与王道容分房而睡,第二天一早安顿好阿砥之后,她便出了门。
她不太想继续待在王道容的私邸,却又不知何处可去。
天地太大,而建康又太小。不知不觉间她就走到了从前的魏家酒肆,那新店主还记得她,不忘跟她问好。
“娘子怎一大早就过来了?”
慕朝游笑了笑说,“你们卖朝食的岂不是起得更早?”
店主也笑,“小本生意,生活所迫,不起早点,岂不是要喝西北风去了。”
她一大早出了门,闻到胡饼香气,空空肚肠饿得绞痛,问店主买了个胡饼,又要了一碗,坐下来吃。
才吃没两口,耳边响起个嗓音,带几分惊讶,“慕娘子?”
慕朝游一怔,撂了筷子,抬头一看。
建康果然太小,竟又遇个故人。
这人衣冠俨然,眉目整洁,正惊讶地瞧着她,眉眼分明是刘俭无疑。
“慕娘子?”刘俭似乎有点不敢相信,忍不住惊讶地又问了一遍。
慕朝游起身致意,“刘郎君。”
刘俭忙快步走过来,“且住。且住。”
刘俭在她对面坐下,却没着急开口,他似乎满腹心事,只是沉吟、沉默。
慕朝游发觉,与从前的浪荡作派相比,如今的刘俭明显成熟稳重了许多。
故人相逢,两人都是感慨。过了好一会儿,刘俭这才缓缓问:“没曾想还能再见娘子!娘子何时回的京?”
慕朝游答了,这个月才回。
刘俭点点头:“那娘子可曾见过子若了?”
慕朝游不疑有他,“前几日才见过一次。”
她迟疑问,“我听闻淮南战事不利?”
刘俭苦笑:“原来娘子竟也听说过了。”
慕朝游:“自那一别还未曾再见面,也不知谢郎君近况如何。”
刘俭却没着急回答她,神情多了几分慎重,“郎君是与芳之一道儿回的京?”
慕朝游一怔,有些不太明白他的用意,“是,怎么了?”
刘俭喟叹:“我也算亲眼见证了娘子与芳之这一路风风雨雨,你二人能走到一起也算不易。”
慕朝游沉默不言。刘俭不知她的遭遇。经历过昨夜的事,她当真能忽略掉这一切,装聋作哑地继续跟王道容过一辈子吗?
她心里动摇,语气也有些疏淡,“不过孽缘纠缠,也未必能走到一起。”
刘俭讶异地看了她一眼。
她双目平静,脸上神情并不似作伪。
刘俭心里微微一动,忍不住又叹了口气,“我、芳之、子若,我们三人从小一起长大。芳之这性子,也难为娘子你能容忍。他……什么都好,唯独心太冷,其实这话本不该由我来说。”
“毕竟说这些有什么意义呢?平白地给人添堵。”刘俭自嘲地笑了笑,“不过就当我替子若打抱不平吧,十多年的情谊,他倒也狠得下心来!”
慕朝游听出刘俭话里的份量,心里突突直跳。
刘俭喟叹:“我如今是越来越看不懂他了,我晓得他如今看不惯子若,但万万没想到,他竟然上疏想治子若一个死罪!淮南战事到底错不在他身上!他何苦赶尽杀绝!”
慕朝游怔怔地咀嚼着刘俭这几个字。
治、死?
晨风含露,春寒料峭,刺骨的寒风越过冰冷的河水呼啸而过,慕朝游刚用过汤饼暖和了一点的身子,转瞬又遍体生寒。
如果说却死香之事,毕竟年岁久远。谢蘅的遭遇,才让慕朝游齿冷,从心里一直冷到了骨头缝里。
刘俭的嗓音如隔了一层纱,隐隐约约,模糊难辨,“所幸朝中有人求情,陛下圣明,这才没酿成大祸。芳之心太冷,冷到我骨子里都发寒,害怕。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此事不该瞒你。听娘子的意思,该当是还在权衡与芳之之间的关系。这个中是非曲直,仍需娘子多加衡量。旁人做不得主,今天这一席话,权当我这人自讨没趣,搬弄是非,多管闲事罢。”
刘俭说完,似乎也觉言尽了。沉默半晌,端起案上茶水一饮而尽,起身同她作别。
又一阵冷风吹来,慕朝游回味着刘俭方才的话,激灵灵一个冷战。
十多年的情谊,王道容都能轻而易举地舍弃。她与王道容,算上那遗落的六年,满打满算也没到这个年岁。她当真能够信任他吗?
如今他固然是情深义重,可下一个十年呢?
就算她赌得起,阿砥也赌不起。
直到这时,慕朝游方才了悟,自己错了。
错得简直离谱。
她以为她的选择是为了阿砥好。
阿砥渴望父爱,她不忍令她失落,不忍令他父女分离,她以为王道容真的会改变。
他的确变了,变得更善于隐藏。
她不能将阿砥放在一条毒蛇的怀里。哪怕这人是她的生父。
更何况,她当真单纯地只是为了阿砥好吗?
她难道就没抱有自己的私心吗?
她当真只是为了阿砥,还是因为她累了,倦了,怕了,变得懦弱了?
六年的时光消磨了她的恨意,六年平静的生活令她变得懦弱,她不敢再抗争,她害怕牵连阿砥,更害怕再回到从前那段动荡的生活。
日日夜夜警醒着自己,保持着恨火燃烧不灭,也是一件十分消耗心力的事,她已经精疲力竭,宁愿退让,屈服,以换取和平与安宁,日子一长,竟连她自己也被骗过去了。
她不应该屈服的。
慕朝游一个冷颤,惊出了一身的冷汗。是啊,她本不应该屈服的。“朝游沧海暮苍梧”,但凡她活着一日,她便要抗争一日!哪怕会伤,会死,哪怕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弄得一地鸡毛,她也要抗争,抗争势必要流血,势必要牺牲,她不应该因噎废食,不应该瞻前顾后,束手束脚,抗争无措,抗争无罪,她必须要抗争!她至少抗争过!
想到这里,想到阿砥,想到自己正将阿砥一个人留在王道容身边,慕朝游再难坐稳,匆匆结了账,便又往回赶。
回到家中,先直奔阿砥屋里,屋里空空如也,哪怕心知阿砥素日里也会出去玩耍,慕朝游心还是不由一紧。
问了小婵,说是王道容一早便将阿砥抱走了。
慕朝游一颗心又往下沉了沉,问到王道容动向,得知他如今正在书斋,忙又调头往书斋赶去。
等到了书斋,一眼便瞧见王道容端坐在案几前,怀里抱着阿砥,柔声跟她说些什么。
走近一听。
王道容嗓音柔和清亮,“玉女遂求去,云:‘我,神人也,虽与君交,不愿人知……’”
慕朝游一听便知这是《搜神记》中的一个故事,所说的也无非是凡人与天上玉女相恋,凡人暴露了玉女踪迹,最后玉女飞升离去云云,这样的故事,没有几百也有几十,内容都大差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