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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4-120(2 / 2)

王道容的抚摸非但没让慕朝游感到任何安慰,反倒忍不住轻轻颤抖起来。

王道容不禁觑她一眼,她的贪生怕死并不似作伪。他虽不求坚贞不二,但慕朝游这如避瘟神,巴不得他别牵连自己的模样,还是令他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放心,”怀揣着些莫名的恶意,他面无表情说,“若真有那一日,容会保证,你不会感到任何痛苦,很快,你我便能在九泉之下长相厮守。”

慕朝游好半天才挤出几个字:“要死你自己死,我才不想搭上自己的性命。”

王道容无言抽了手,也不再自讨没趣,顺势换了个话头,“对了,你昨日说身子不爽利。”

几日前建康下雪,可能是受了风寒,从几日前慕朝游就觉得有些恹恹的,昏昏沉沉,食不知味。

“容派人去请的医师约莫一会儿便到。”一抬眼的功夫,他便又恢复了温声细语的体贴模样,殷切模样哪里还见方才的凉薄无情,”朝游。你且安心在家中等医师上门,勿要四处走动,近来建康恐怕不太平了。”

慕朝游冷笑:“你就这么有信心能或者回来?”

王道容想了想,坦言说:“容并无信心。若依照常理,陛下不该,也不敢尽诛我等。”

“司空急命族人入宫请罪,既为赔罪,也为施压。一来,族中几位叔父领禁军将领一职,也在请罪之列。”

“陛下若在此时诛杀我等,便是公开同大将军决裂,也是公开同士族决裂。”王道容淡淡道,“容相信这世上任何一个皇帝此时还没有任何能力与胆量尽诛士族。否则,他位子还没坐稳,就要被众人群起而攻之了。”

“但人心诡谲难测。”王道容又道,“从来不能以常理推测。”

就连他也不能保证南国的皇帝陛下会不会突然发疯。

这百年来南北政权频繁交替更迭,发疯的皇帝还少吗?

慕朝游:……不,她相信南国的皇帝就算再疯恐怕也没你疯。

王道容迟迟不动身,门口报信的下人已经急催:“郎君!事关重大啊!”

赌命关头,王道容也不好多耽搁,大略交代了两句,便匆匆套车出了门。

到底是放心不下慕朝游。临登车前,王道容打起帘子,顿了一顿,扭身又叫来门口护卫着的心腹部曲。

“我此一去生死难料。”王道容思索片刻,沉默良久,方才开口,语意微寒。

他晓得,慕朝游恐怕是最盼着他死的那个。

王道容不太以为南国的夏氏皇帝敢对王氏动手,但事有万一。就算今日侥幸不死,恐怕这段时日,他也难兼顾这一处私宅。

他知晓慕朝游不过曲意柔顺,内心一直没放弃过逃跑的念头,她不可能放弃今日这个天赐良机。

他方才对她所言,既为恐吓,也出自真心。

他就算死,也要带着她同葬棺椁,同赴黄泉。不是想跑吗?他微哂。他就算死她也别想摆脱他。

“若我死。”王道容扶着车帘,黑夜里一双沉黑色的眼闪动着疯狂而炽热的微光,“扶柩归家那一日,你们便杀了娘子,放入我棺椁之中,与我合葬。”

王道容走得仓促,小小的一间府邸霎时间便冷清了下来。

他一走,慕朝游便毫不犹豫地屏退了左右侍婢,将自己早就打点准备妥当的行囊从床下拖了出来。

北风吹动窗棂枝桠作响,屋里安静得甚至能听见雪花簌簌落在屋瓦上的细密微响。

对于王道容的离去她固有些复杂不舍的情绪,但这并不意外着她会为此放弃这个来之不易的大好机会。

王道容远在皇宫,自顾不暇,鞭长不及,错过今日恐怕再没有这样好的时机了。

正在这时,门外侍婢忽然领着医师上门求见。

慕朝游闻声迅速将包袱推回床下,待医师入内时,就又是一派平静自若。

“劳烦老人家。”她朝医师轻轻颔首。

面前的医师年事已高,胡子也已经花白,闻言颤颤巍巍行了一礼,道,“小人愧不敢当。”

在逃跑之前,还有医师需要应付,慕朝游不想耽搁时间,强打起精神说,“老人家,请吧。”

老医师忙躬身趋步上前,为她搭脉。因为年老体衰,他动作也显得迟钝,慢得令人着急。

慕朝游心里有事,忍不住催促。

老医师又叫她张口吐舌,细细瞧了她的舌苔,又问了这段时日以来的生活状况,皱纹累累的脸上竟然微露出欣慰笑意。

慕朝游心里咯噔一声,她以为不过寻常风寒,但老医师的表情让她心里顿感不妙。

“我……这是生了什么病不成?”

老医师笑眯眯地松了手,朝她俯身行了一礼说,“娘子多虑!娘子没生病,娘子这是有喜了啊!”

第118章

局势几乎是一路急转直下的,皇帝正式下诏讨伐王仲,同时急找杨玄、蒋谧之回援建康。

王道容曾随许冲云游大江南北,也曾见识过朔漠的风沙冰雪。建康的冬夜与北方的冬是不同的。

北方的冷,冷得坦荡,南方的冷则是一种细细密密咬进人骨头缝里的阴冷。

司空王宏年事已高,携老扶幼地领着二十多余人跪倒在殿前已有一整日。但宫门紧闭,皇帝依然选择闭门不出。

这位风趣儒雅的老人,短短一日功夫便迅速衰老了下来,神情疲倦而愁苦。

往日冠冕风流的王氏子弟,如今也个个白衣素服,神情委顿。

袖口猛地被人拽了一把,王道容收回视线,正对上王羡冷淡的目光,他压低了嗓音,低斥道:“到处乱瞟什么!”

王道容没吭声。

自从慕朝游失踪以来,这对父子之间的感情便迅速冷落了下来。

王羡知晓他的本性,总疑心此事背后有他的影子。

王道容未尝介怀。

王羡不信慕朝游就这样轻易地死去了,每当他追问慕朝游是不是在他手上时,王道容便表现出惊人的冷淡:“儿子知晓父亲难过。但斯人已矣,还望父亲保重身体。”

“你我父子之间本不该为一个平民女子闹到这个地步。世道颠沛,本非慕娘子所能承受,她早登仙山,或许对我们几人都更好。”

王羡震惊又伤心于他的冷淡绝情。渐渐地不再怀疑是不是他金屋藏娇,更疑心起是不是他索性杀了慕朝游。

王羡毫不怀疑,他的儿子能作出这种事来。

这件事一闹,两人之间这下不像父子,倒更像仇人了。

王羡叱了他一声,便又冷淡地收回了视线。

王道容抿紧了唇角,掌心轻摩冻得早已僵硬如铁块的膝盖,他那条腿之前就受过伤,前不久又割过股肉,寒气入体,又痛又痒。

身体的疼痛还在其次,他担心的是慕朝游,她绝不能安分留在家中。可眼下他自己的头颅也不过寄存在脖颈上,实在分身乏术。

王道容的目光忍不住望向朱红色宫墙下的一角天空,冻云凝固在天际,树沉默地伸展,寒铁一般的枝桠乱刀劈开天空。

树梢上正停着一只乌鸫冷冷地凝视着寒风中瑟瑟发抖的王氏子弟,他此刻竟多么希望,自己也能如同这只乌鸫一般,能够张翅飞到心上人的身边。

有内侍从宫殿里走出来,王宏急切问:“如何了?陛下还是不肯见吗?”

内侍敬重王宏,摇摇头,叹了口气,“司空,恕小人多嘴,您请回罢!”

王宏苦笑:“陛下明鉴,我哪里料想到的王仲他能作出这样糊涂事来啊!”

内侍说:“陛下圣明。孰是孰非,谁是乱臣贼子,谁是忠心耿耿的肱股之臣,陛下心里分得清楚。如今陛下也是在气头上。司空你年事已高,陛下请您回罢。”

王宏实在是有苦说不出,他这个时候哪里有心思回家歇息。

皇帝一直不肯露面,他勉力又支撑了半日,到最后也是身子实在熬不住。只得在众人的劝慰下,扶着膝盖站起身。等明日再进宫。

王宏一起,王道容等小辈也跟着起身。

王道容起身时只觉得双腿都已经冻得失去了知觉,面色苍白得犹如死人,扶着膝盖,他面上始露惧色,生怕这条病腿就此残废了。

回到车上时,下人端来火炉,热水。替他披上白狐裘。王道容裹在厚厚的狐裘中悟了好一会儿,又灌了两杯热茶,这才缓缓回过气来。

下人问:“郎君此时可要回府?”

王道容定了定心神,摩挲着手中茶杯,方才道:“回罢。”

这个“府”,指的自然是主家。

王仲起兵,在京的王氏族人都沦为了人质。王仲兄长王浮早已闻风而逃,出奔自己的弟弟。余下的王氏族人被夏氏的人马盯得太紧。

这个节骨眼上,王道容不论如何也回不了私宅见慕朝游。

他与王羡同时下车,同时进门,王羡目不斜视,视若不见地冷冷与他擦肩而过。王道容倒是毕恭毕敬叉手行了一礼,“父亲。”

在这个风波之夜,父子俩难得没有任何交流。

晚餐王道容并无胃口,随便对付了一点之后,朱槿拿了药油来替他按摩伤腿。

王道容撩开裤腿,瞧见那条伤腿青紫红肿,心里便一个咯噔。

朱槿的眼泪忍不住落下来,啜泣说:“郎君、郎君这条腿,再这样折腾下去,恐怕……怕难保住了啊。要不咱们跟郎主求求情,明日别再——”

王道容听着觉得不像话,飞快地拢了裤脚,淡淡反问说:“是保腿重要还是保命重要?”

朱槿含着啜泣,一时怔住了。

王道容容色迅速冷淡下来:“你下去罢。”

夜里他躺在床上,那条伤腿开始发威,痛得他夜不能寐,不得安宁,像有一把冰作的刀子一样捅进了关节四处乱搅。

正月的寒夜,王道容硬生生疼得汗湿了枕巾,咬牙攥紧了榻板,抿着唇生生忍了下来。

他闭上眼,想到慕朝游。

想到她一双眼冷清如秋水的眼,口角含着讥讽的笑容。

王道容骨节紧捏到发白的手这才一点点放松下来。

他当然是不可能死的。

她如今巴不得盼着他死,好图谋出逃,远走高飞,他偏不遂她的愿。

他阖上眼,不知不觉睡着了。

梦里又梦到他与慕朝游的那间私邸。

屋外风雪大作,屋内点了一盏琉璃灯,燃着沉水香,温暖如春。慕朝游端坐在书案前,提袖在练字。

他踏入屋内,她抬眸瞧见他,“你回来了?”

王道容瞧见自己“嗯”了一声,借下大氅,抖落雪花,近到她身前,拿起案上的字帖看。

“练得是《宣示表》?”

灯火映照她容色如玉,她有些羞赧地笑,“随便写着玩的。”

王道容搁下字帖,情不自禁地深深凝望她,认认真真描摹她的眉眼轮廓。

他依稀觉得她的笑容眼熟,顿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她从前在他面前常时这样笑的,有些羞赧的模样,不太敢看他,说一句话似乎也要在心底酝酿半天。

他的心霎时间软成了一团,化成了一汪春水,不自觉柔声说:“钟公的字我幼时也练过,家里还有几卷真迹,若你需要,我拿给你看。”

她下意识推拒:“不用这么麻——”

王道容却已抱起她在案前坐下,手握着她的手,“哪里不会,容写给你看。”

她有些恼了,曲起手肘撞他,“我都说不用这么麻烦,叫看到多不好。”

王道容一怔,“叫谁瞧见?”

她那几个字说得模糊,他一时没反应过来。

似乎体会到他心中所想,这时,门口忽然蹿过一个轻灵的,小小的身影。

一个粉雕玉琢的女童突然跑进来,拽着他裤脚,高兴地喊他:“阿耶!”

王道容几乎被吓出一身冷汗,他瞳仁动也不动,静静地,沉默地看女童扒他的裤脚。

眼睛鼻子与他有六七分的相似。

他蹙眉狐疑:——这是他的女儿?

慕朝游见到她却十分高兴地挣开他的怀抱,抱过小女孩嘘寒问暖。

王道容有些不快,沉默地注视着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僮,冷淡的眼神反倒引来慕朝游的不满,“你倒是抱抱她啊。”

他不置可否,像注视着一个小怪物一样打量着这个和自己极为肖似的女儿。

对于血脉亲情,他一向淡泊。

他凝望着这个女儿,起初并未生出多大情绪起伏波动来,甚至因为她与自己酷肖而有些古怪的恶心,但看着看着,又觉得她的眉毛和嘴巴又像极了慕朝游。

一半像他,一半像慕朝游。这是他二人的骨血。

王道容心头一动,猛地便升腾起一股怜子之情来。他的容色一下子柔和下来,朝她张开双臂,温言说:“让阿耶抱抱——”

女童快乐地欢呼一声,如乳燕投林一般投入他的怀抱。王道容轻轻地抚摸着她及肩的黑头发,心中竟也缓缓漾开一阵暖流。

青灯下,慕朝游笑眯眯地看着他父女二人。

小小的女孩子抱在怀里像一团软软的棉花,王道容的心霎时软了。可还没等他说些什么,忽然之间,屋外的风雪停住了。

他的怀抱一下子空了,小怪物不见了。王道容一下子慌了神,慌忙去看慕朝游。

慕朝游朝他眨眨眼睫,身形也如墨汁滴入清水一般,缓缓消失不见了。

王道容猛地从梦境中惊醒,冷汗浸透了贴里。他睁开眼,眼前黑黝黝的,伸手不见五指。不见那个温暖如春的书斋,不见慕朝游,也不见那个小怪物,唯一存在的是腿上痉挛尖锐的疼痛。

王道容绷紧了面皮,紧闭着眼,手缓缓往下探,抚摸着伤腿,霎时间心灰意冷,心如死灰。

第二日,仍不能回私邸,仍需拖着那条伤腿跟随司空跪倒在宫门前。

杨玄进了京,他意气风发,大摇大摆地越过凄苦委顿的王氏族人,长驱直入进了那扇殿门。

其他王氏子弟面上都露出愤恨隐忍之色。忍不住与他争吵起来。

王道容也被羞辱。但面对杨玄的羞辱,他却表现得出乎意料的冷静。

杨玄如今懒得跟他们计较。如今整个建康都将他视作救星,他也十分自矜,志得意满,掀开头巾露出额头,整日高谈阔论。

他是跟严恭一道进的宫,一进宫便献策要“尽诛王氏”。

话音刚落,便被皇帝迅速否决了,“不可。”

杨玄与严恭二人面面相觑,突然之间,他看到了皇帝眼里闪烁着的挣扎与恐惧,这个温文儒雅的南国皇帝,如今正如困兽一般,焦躁不安。

他不敢杀琅琊王氏,不敢同王氏决裂,怕招致王仲疯狂的报复。

杨玄登时背后如惊雷滚过一般,意识到了皇帝的懦弱,更意识到了王仲比他想象之中还要强大。

他面如土色,终于后知后觉感到了恐惧,汗水顷刻间湿透了衣襟。

王道容亲眼见到杨玄与严恭二人变了面色,灰败着脸出了殿门,哪里还有方才的趾高气扬。

这一早便在他意料之中,他平静地收回视线,视若不见。

大国固然重要。他等待多年终于等到了风云涌动,各方大洗牌的时机。却在此时留恋起梦中的小家来。

待到入夜,一沾枕衾,王道容便会做梦,梦到慕朝游,也梦到那个女童。

那梦境如此真实,几乎让王道容怀疑他与慕朝游之间是不是真有这样一个女儿了。

他并不讨厌这个梦,至少在这个梦里,他才能一息安眠。

在见不到慕朝游的情况下,他甚至日夜期盼着能继续这个梦境。

可偏偏天不遂人愿,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日夜盼望,她母女二人反倒不肯入他梦来了。

白日进宫前,王道容鬼使神差地吩咐朱槿打点一些孩童穿的衣物,玩具。

朱槿吓了一跳,“郎君?”

她怀疑王道容是不是在外面私生了个女儿。但少年神情平稳冷静,只嘱咐说:“你照做便是。”

朱槿看不出蹊跷,满头雾水地吩咐下去。

晚上,王道容找到之前慕朝游留在家中的衣物,连同那些婴儿玩具放在枕头下,闭上眼。

这一次,他终于如愿以偿。

王道容怀疑,在他没归家的这几天里,她是不是当真有了身孕。

这也并非不可能。这半年来,他几乎是日日夜夜缠着她缠绵交-欢,辛勤耕耘,也该当开花结果。

他跪倒在宫门前,冻得面色发白,乌眸黝黑,心里想的却不是自己的安危,想的却是那个梦。

他担心慕朝游会不安分,他虽留下重重心腹护卫把守私邸,但她若真要强闯,他们束手束脚,顾虑重重,也不敢伤她。虽布有阵法,但她这半年来闲暇无事时便日夜钻研阴阳五行,更不知长进到了何种地步。

阴阳术数用在活人身上收效甚微,这些阵法归根到底也不过是些障眼法。他那日捉她时用的追踪术倒是可堪一用。

但施展在活人身上时的条件也极为苛刻,动用一次大伤元气,他如今的灵气尚不能支撑他施展第二次。

更何况,此术施展需要媒介。他当初借助那条玉铃兰手链在她身上动了手脚,留下一道咒印。

累月下来,这道咒印也几近消散于无形了。

王道容既担心慕朝游出逃,又不自觉惦念那个梦境,心底抱以一个可笑的小小的希冀。

他悄悄伸出指尖在袖中摩挲比划,不管是否有孕,他觉得他应该提前给他与慕朝游的孩子取个名字。

但思来想去都不满意。

想不出大名,便想乳名。

王道容擅自给梦里的小女孩取了个小名,叫她小怪物。

第119章

“娘子多虑!娘子没生病,娘子这是有喜了啊!”

老医师笑眯眯的一句话,如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慕朝游心上,砸得她头晕眼花,好半天都没回过神来。

自从穿越到这个时代之后,她生理期基本就没稳定过,也怪她成天迷迷糊糊的,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想想也是,王道容成日拉着她颠鸾倒凤。每次都要堵得满满当当。偶尔她抬眸从他紧实的臂弯间瞥见他,他披散着乌发,眼波澄澄回望,脸颊、锁骨、胸腹全是汗水。一想到这里,慕朝游心情就不由复杂,如此也算遂他的心愿,不枉他这半年来的挥汗如雨了。

她已经是个成年人,得知怀孕,慕朝游有震惊迷茫,短暂平复了情绪之后,便开始思忖究竟要如何处置。

她第一反应自然是将这个孩子打掉。

询问老医师的意见,老医师吃了一惊,皱紧了眉,不建议她这样做。

她怀孕已经有一段时日,流产实在伤身,以后子嗣恐怕艰难,而且就算想要流,也不定能流得下来。

慕朝游知道老医师没有骗她。这个时代流产远不像宫斗戏了演得那么轻松,摔一跤,吃些冷的凉的就能堕掉。

这个时代主要是依靠药物和物理暴力流产,药物作用太小,除非服用诸如砒霜水银在内的剧毒药物,全靠赌命。幸运的成功堕胎,不幸者漏血不止,甚至一尸两命。

物理流产,就更简单粗暴了,无非是生生打流产。

因此在这样高风险低收益的情况下,古人往往会选择生下来直接溺死。

王道容进宫只在这几天,她黄金逃跑时间转瞬即逝,她不是超级赛亚人,既不敢赌堕胎的成功率,也不敢赌是否能在前脚堕胎,后脚无视一切身体损伤光速跑路。

送别医师之后,慕朝游认认真真比较了一番风险和收益,她已经是个成年人,不论生或是不生,选择权在她都要经过深思熟虑。

不生,她希望能做到对自己负责。

生,她希望是深思熟虑之后,对孩子负责。能否做到不迁怒,不抱怨,饱含爱意地待它?

思忖半晌,慕朝游终于还是下定决心,暂不动肚子里的这个孩子,急也急不得这两天,且想抓紧时间逃出去,再作打算。

既已下定决心,慕朝游便不再耽搁,将行礼一一打点妥当之后,趁夜支走了其他侍婢,将门窗紧闭,浇淋火油,打翻烛台,放了一把火。

火光冲天而起,小小的私邸一下子便陷入了混乱。

门口的这些护卫是王道容心腹部曲,训练有素,突然的火情并没有令这些人惊慌,而是迅速分出一拨人救火,一拨人继续严加看守大门,另一拨人则四处寻找她的踪迹。

但慕朝游并未着急逃跑,她一早便布置了多处起燃点,换了身侍婢穿着的素服,装作救火的模样悄悄穿梭在人群中,挨个点燃。

几处火点同时起火,火势迅速延伸,点连成线,熊熊火焰冲天而起,火光将建康淡蓝色的冬夜映照得通红,竟呈现出一股绚丽色彩。

慕朝游隐藏在人群中,静静地遥望大火烧尽连日的冰雪,烧尽一切荣华,一切桎梏,一切爱恨。

通红的火光在她漆黑的眼底流转,为她苍白冷淡的面颊点染几缕淡淡的绯色

几日之后,南国的皇帝陛下终于召见司空王宏入宫,君臣二人密谈多时,待王宏再出宫时,已领了前锋大都督一职,持符节,诏令他领军平叛,又加蒋谧之为骠骑将军,并派出王道容与大将军从弟王康谕止之。

这是皇帝深思熟虑之后,信重王氏的表现。

建康城中王氏之危暂解,王道容却未得喘息之机。

这并不是个什么好活计,一不小心即可招来杀身之祸。世家大族不比寻常百姓小家,血脉亲情远比不过切身利益。司空与大将军名义是同为琅琊王氏,其实早已代表了两个不同的利益集团。

王道容深知此行艰难,九死一生。事发仓促,他也来不及准备。好在皇帝无奈之下既然信重了司空,他也终得以摆脱监视,在出城之前回一趟私邸。

一路上,他总想到梦里的慕朝游与小怪物。那个梦境实在过于真实,他一想到这个梦,一颗心便感到火热。

未曾想刚出得宫来,便有心腹部曲来报。私邸起火,慕朝游不知所踪。

王道容一怔,如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他头上,砸得他大脑一片空白,“娘子不见了?”

护卫面露羞惭之色,跪下请死罪。

王道容目光冰冷瞧着那护卫,的确杀了他们的念头都有了,但找人要紧,他也无暇兴师问罪,匆匆套了车往私邸赶。

出宫之前他眼皮便一直跳,心里总觉得不安。

一地漆黑的废砖乱瓦,几乎是撞入王道容的眼底,撞得他眼前发黑,额角乱跳。一颗心终于凉了半截。他冷着眼死死盯着这一地狼藉,好半天都没能说出一个字来。

隔了好一会儿,王道容才缓缓地、用力地阖上眼,袖中指尖紧捏到发白,轻吐出一口气浊气。

“把娘子失踪之前见过的人都找来问话。”

很快,老医师提着药箱被招来。

王道容掌心捏着一只玉佩韘,抬眸淡静说:“今日叨扰了老人家,相信来之前老人家也当听闻了我家妇失踪的消息,还请老人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医师衰老年迈,颤颤巍巍地下跪行礼,对于这个古怪的娘子他印象颇为深刻。

他望着眼前这个秀美矜贵的年轻人,不敢有任何隐瞒,将那日来龙去脉一一说明。

王道容一直安安静静听着,直到听闻,“如此如此……小人便替娘子搭了脉,是喜脉……”

王道容遽然变色,不自觉站起身追问说:“你说什么?喜脉?”

“是啊。”那老医师小心翼翼说,“奇怪的是,小人行医多年,从未见有妇人如娘子一般诊出喜脉却不太欢喜的。”

那不是梦!

王道容抿紧了唇,大脑发白,头晕目眩,魂飞天外,霎时之间,面上血色霎时消退了一干二净。

那是上天的警示,慕朝游当真怀了他二人的骨血!

他心砰砰直跳,先是被铺天盖地的欢喜砸住,但欢喜飞逝,紧随其后的却是滔天的悲哀与绝望。

王道容强自定了定心神,他要找到她!上穷碧落下黄泉,掘地三尺他也要找到她。

老医师觑着他神情变化,吓得两股战战,“之后……之后那位娘子便问我要了一副堕胎药的药方。”

王道容浑身上下的血液犹如凝固,嗓音清清淡淡,却阴冷入骨:“你开给她了?”

老医师浑身一震!

王道容嗓音平静,仍淡静如处子,但老医师仍然从这平静的表象下感受到暗潮一般汹涌的杀意老医师听出他言语中的杀意,慌忙跪下:“小人不敢!小人当时便断然拒绝了娘子,又好言相劝了一番。”

他阖了阖眼,手背上青筋暴起,捏紧了掌心的玉佩韘。冰冷的玉石硌在掌心生痛,他却恍若未觉一般。

少年紧紧地捏足了一会儿,鲜洁皙白的脸上如笼乌云,好半晌才消化了心中杀意。

王道容面无表情地望着眼前这吓得如鹌鹑一般的老头儿,“滚出去。”

那医师年纪足可为人祖父,抖若筛糠,不敢吭声,慌忙跪地爬了出去。

王道容缓缓阖上眼,眼底犹如针刺,内心也有如被一把铁钩扎入五脏六腑,勾扯得鲜血淋漓。

他感情素来淡泊,这二十多年来,从未如今日一般先极乐而极痛。而这般强烈的情绪起伏竟却全系与慕朝游一身。

这便是她送给他的报复吗?

他痛,从未如今日这般痛,痛得鲜血淋漓。

王道容忍不住想,慕朝游到底去了哪里?想她们母子下落,那小怪物可还好?

人当真是善变、多变的生物,他这人血脉亲缘淡漠,想要生儿育女,也不过是想到这世上母亲大多怜子情深,慕朝游本就心软,正可借孩子将她绑住,再徐徐图之。

却又因为那个逼真的梦境,想到那是他与慕朝游的骨血,竟当真生出几分荒唐的为人父的真情怜爱来。

慕朝游若真下了狠手——

王道容抿紧了唇,克制不住地埋怨她,埋怨她竟真能拿掉他们的骨血。她就这般恨他?

又克制不住地担心她。担心她一个女子体弱无力,外面在打仗,她又能跑得了哪去?

还没等他平缓了心情,扈从又过来禀报,说是在废墟里找到个锦盒,没有被烧毁,像是被人特地放在那里的。

王道容心头一动,忙道:“拿来我看看。”

扈从恭顺地打开锦盒。

一团血肉模糊的烂肉顿时撞入王道容的眼帘!他霎时愕住了,沉默了。

扈从不安恐惧地抬眼,正对上王道容苍白的面色,他的呼吸在这一瞬间弱了下来,如一抹苍白的游魂一般,乌黑的瞳仁定定地瞧着那一团烂肉。

那团烂肉刺痛了他的目光,但王道容却像着了魔一样,一眨不眨地死死地,幽幽地盯着它。仿佛像生生从他心里剜去的。

不论是生还是不生,慕朝游都不想给王道容留有任何幻想。

逃出私邸之后,她便去集市买了一块猪肉,稍作处理之后,略花了点银钱请过路人乘人不备悄然放在了废墟附近。

倘若她真要生下这个孩子,她也不打算让孩子认亲,不让王道容知晓它的存在,对它而言或许才是最好的选择。

第120章

虽然成功从私邸出逃,但慕朝游仍不敢轻易出城。

王羡昔日为她准备的身份过所明显已经不能再用。她倒是能使些功夫与银钱去找那些可以代办过所身份的中间人。但王道容也必定料到此着,恐怕将城门与各处车船店脚牙盯得正紧。

慕朝游怕她贸然出手不过是自投罗网。

更何况随着大将军逐渐逼近,建康城防戒严一日严过一日,就算有过所她也难保能顺利出城。

她刚出逃没多时,任何动作都有可能留下线索将王道容引过来。如此倒不如暂且按兵不动,以谋求来时。

等待的时间里,她找到一家民居的废弃地窖,自带了粮食和水囊,略略布置了个简易阵法,暂时寓居于此,白日里能不出门就不出门,晚间才悄然出去解决一些个人生理卫生问题。

南国鬼物作祟,夜间宵禁,路上不见半个人影,倒是方便了她活动。

慕朝游心想,王家出事,王道容自身难保,就算他能将全建康的旅店都翻个底朝天,恐怕也不敢大肆搜检民居。

果不其然,她耐心蛰伏了几天,外出采买干粮时,终于让她等到了好消息。

道是享誉建康的王家六郎王道容已被派出城,随昔日曾任荆州刺史的王康,去谕止大将军作乱。

王道容他素来便在建康百姓之中人气极高,有关他的消息动向慕朝游无需费力打听,也能从街边里肆旁听个七七八八。

人人说起这位神仙般的王家六郎,都忍不住扼腕叹息,以为他此去性命难保,当真是天妒红颜,美人薄命。

慕朝游戴着幂篱,咬着胡饼混迹在人群中,闻言,眉头一跳,心头大感火热。王道容这一去,分明是她出城的最佳时机。

她心里想着事,脚步不由匆匆。恨不能长出一双翅膀,化成鸟儿一般飞出建康。

“喂!你!你等等!”突然,一个声音叫住了她。

慕朝游一个激灵,险些吓得胆丧魂飞,好不容易才攥紧了手中胡饼,维持了表面上的平静。

回身望去,竟是个世家豪奴模样打扮的少年。

难道是王道容找来了?慕朝游心跳如擂,一时间头晕目眩,但越是这个时候她越应该保持镇定,不能叫人看出蹊跷。

她强定了定心神,扶着幂篱轻声反问:“是这位小郎叫我?不知这位小郎有何指教?”

那少年神情倒是没什么异样,有些趾高气扬地说:“是我家主人要见你!”

慕朝游露出一副慌乱之色,“这……敢问令君尊姓大名,何故要见我这一介平头百姓?在下也没犯什么错啊?”

少年嗤嗤一笑。

另一道轻柔的,熟悉的嗓音适时响起。

“慕娘子,是你吗?”

慕朝游陡然变色,抬头一看,只见路边不知何时停了马车,一个身量瘦弱风流,眉眼楚楚动人的少女面带迟疑地从车内缓步而出。

她变了面色,抿着唇,惊疑不定地透过面纱打量着她。

这等模样除了顾妙妃还能有谁?

她怎么会在这里,又是怎么认出她来的?

慕朝游戴着幂篱,没吭声。

顾妙妃怕她认不出自己,站住了脚步,道:“慕娘子,是我,你还记得吗?顾妙妃?”

慕朝游心念电转间,匆匆俯身行了个大礼,“小人见过娘子!娘子怕是认错了!小人不是什么慕娘子也不识什么慕娘子!”

顾妙妃一怔:“可是……可是你分明便是慕娘子……”

“娘子为何不肯见我,是恼我怨我了吗?”

“你可知晓,芳之日前已被派出城,九死一生……”

慕朝游沉默不言。

顾妙妃轻声说:“娘子不愿承认也罢,但娘子的身形我是不会认错的。时至今日,我还记得昔日在人群中见君的那一眼。”

“那日,我受不住母亲唠叨,躲到秦淮河附近寻清静。远远便瞧见娘子脊背挺拔,身姿端正,龙行虎步,穿梭在人群中。

“明明是女子,行步却极为利索矫健,那抹身姿体态令我见之难忘。

“更不要说后面经历那许多事,若非娘子救我性命我又怎能脱身!我也常常午夜梦回到与娘子相依为命的那一夜。”

之后虽经历了许多波折变故,心境也较从前有了许多变化,但顾妙妃永远也不会忘记她拼命奔跑,风从耳边掠过,轻得快要飞起来的感受。

顾妙妃目光热切,神情真挚,令慕朝游一霎哑口无言。

今日她若咬死了不肯相认,顾妙妃也不会信她,倘若她回去无意间提起此事才是天大的麻烦了。

或许是被眼前女子的诚恳所打动,慕朝游吐出一口气,轻声反问说:“故人对面不相识,必定是有自己的苦衷,娘子何必执着呢。”

顾妙妃踌躇说:“那日钟山别业与娘子一别,说了那些话,心中实在愧疚。”

慕朝游淡静说:“不,我更要感谢娘子助我认清他真面目。”

顾妙妃一愣:“娘子与芳之……娘子不肯相认是因为芳之吗?”

慕朝游避而不答,踯躅开口,“娘子回去之后能否隐瞒今日见我一事?”

顾妙妃脱口而出:“娘子难道是在躲芳之?芳之逼你了?”

慕朝游惊讶地看着她。

不愧是和王道容青梅竹马,对他的脾性也有几分了解,竟然一下子便能猜出真相。

顾妙妃皱眉:“芳之是个痴性。认定的事谁也拉不回来。”

或许是经历的事情多了,慕朝游也不太想与人诉苦,只委婉地说:“娘子若能帮我这个忙,我感激不尽。”

顾妙妃抿紧了唇,面色几经变化,倏地抬眸问:“娘子信我不信?”

慕朝游一愣,微微睁大了眼。

顾妙妃:“当初若非君救我性命,我早已殒命于乱坟野冢之中。救命之恩,是非钱财等身外阿堵物可报答的。娘子今日若信我,就让我来助娘子一臂之力吧!”

三日之后,在顾妙妃的安排下,一辆小船不知鬼不觉地顺江而下。

船上挨挨挤挤坐满了过往商旅百姓,这些乘客多出生江南,吴语虽素有清糯娇嗲的美誉,但大家伙叽叽喳喳吵成一团,也吵得人头昏脑涨。

混乱之中,有母亲在唱一首清丽柔美的吴曲小调,哄着襁褓中的婴儿安睡,“逆浪故相邀,菱舟不怕遥。妾家扬子住,便弄广陵潮。”

慕朝游荆钗素裙,袖中藏剑,从船舱走到船头去透气。

眼前不由浮现出临别前顾妙妃有些惆怅的笑,耳畔依稀听闻少女柔软却坚定的嗓音。

“我与娘子虽因芳之相识,你我之间却也不能单单只系于芳之一人。”

“实不相瞒,我此前对娘子,心中确有感激、羡慕,埋怨,乃至于嫉妒……”

“娘子这一去,山长水远,恐危机四伏,命途多舛,前路渺茫。娘子既已下定决心,我也不便再多指手画脚。”

“其实,我心中亦佩服娘子的胆气。幼时,我还被父亲抱在膝上,便常听闻父亲北边的来客诉说那朔方大风嘈嘈,牛羊竞逐,天地悠悠的苍茫气象。那日我心中便不胜向往,做梦都是打马狂奔在大漠草浪之间。只可惜我自幼身子不好,莫说兵燹连天的朔北了,就连南边也很少去。”

“那天晚上,是我头一次跑得那样快,那样轻,那样酣畅淋漓。”

“我胆子小,不敢抛弃这锦衣玉食的优渥安稳的生活,而娘子身上却有我所望尘莫及的胆气与勇识,这一路天高海阔,乾坤朗朗。”顾妙妃慨叹,“在下只能在此预祝君一路平安了!”

慕朝游也没想到兜兜转转之下,最后那个相助她的人竟然是顾妙妃。

吴音软糯,她却从她轻柔的语气中,听出了南国人因生逢乱世,身如飘烛而生出的独有的浪漫深情。

她穿越至今,见过沽名钓誉者多,竟难得见从面前的少女身上亲见南国阔达洒脱的真风骨。

一点雪白划过蓝色的天际,鸥鹭的啼鸣惊醒了尚在沉思中的慕朝游。

慕朝游抬睫望去,只见船行大江,举目茫茫,两岸青山如驰,冬去春来,春风点染层林姹紫嫣红。

江流天地之间,发一叶扁舟顺水而下,“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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