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怀中取出一物,呈至赵祯面前,巧笑道:“臣妾近日闲来无事,就亲手为官家做了一双履袜,还请官家不要嫌弃臣妾手拙。”
赵祯接过,见她手指上裹着药膏,关切道:“怎么回事?”
杨德妃忙将手收回,藏于身后,细声道:“臣妾没事。”
旁侧她的亲侍伶俐道:“娘娘为了给官家做袜子,手上被针扎了好多次,又不肯叫御医瞧瞧,只让奴婢贴了些药膏。”
赵祯伸出手去,道:“给朕瞧瞧。”
杨德妃这才将手掌伸出,赵祯握住她的纤纤小手,果见手上有许多细细碎碎的红点,不禁微微皱眉道:“以后针线上的活计都交给文绣房去做,虽是扎在你手上,朕也会心疼。”
德妃哪听过如此甜言蜜语,又是当着众人,脸上早已羞得微红,忙躬下身去,柔声道:“是。”又听赵祯道:“你父亲兄弟可都是朕倚靠的重臣,若是让他们知道你在宫中还要做此等活计,只怕要怪朕亏待了你。”
德妃听赵祯说起家中父兄,颇为自豪,脸上渐渐露出骄傲之色。
有宫人呈上新做的碎冰果子,其中堆放着几盘江西郡上贡的金橘。那金橘极为珍贵,每次上贡都只有几小筐,除去帝后宫中有所分例,其他人都是没有的。
赵祯想着莫兰爱吃,便道:“皇后体弱,不宜多吃冰冷果子,你们该好好记着才是,怎么又捧了这些来?”
静姝听见赵祯如此说,满是欣慰,知道他已然原谅了自己,眼底一热,差点要落下泪来。只听静姝道:“我听宫人说官家爱吃金橘,不如将这些送至福宁殿去,也是臣妾的一点心意。”
赵祯笑道:“甚好。”
是夜,赵祯宿于慈元殿,皇后许久未有侍寝,只觉受宠若惊。月如玉盘,漫天繁星,银河垂流而下,横跨天际。两人坐于庭中赏月,有宫人立于身后轻摇蒲扇,四周用薄纱笼罩,不让蚊虫飞入。
静姝有赵祯在身侧陪伴,只觉心满意足,也不说话,嘘声默然享受这片刻亲近。赵祯脸上淡淡,令宫人在旁侧高举烛火,取了书册倚着凳手细细研读。静姝在灯下凝望着他,只见他眉如浓墨,鼻尖挺直,神情寡淡认真,他的侧影投在她的身上,安安静静的重叠。
赵祯轻轻翻起书页,扬眉道:“看够了么?”说完,才抬眼看她。
她完全笼罩在他的阴影里,神色晦暗,似喜似忧。只听她道:“官家总是在灯下看书,小心伤了眼睛。”她说得又柔又轻,仿佛风一吹,就能将那话音带走。
她散着头发,脸上亦未施胭脂,因年纪轻,肤色透白润红。她虽是太后选的后位,赵祯却也曾殷殷切切的期盼过。
大婚之夜,掀起盖头的那一刹那,也曾有过惊艳、柔情。他其实一点也不讨厌她,甚至在过去的某一时刻,还曾为她心动过。
有风拂过,她穿得少,不觉抱了抱手臂,赵祯嘱咐宫人道:“去给皇后那件衣裳来。”静姝心暖,低声道:“谢官家关心。”他们本是夫妻,却不得不谨遵着繁文缛节,相敬如宾,连耳鬓厮磨也是甚少。
赵祯伸手摸了摸她的掌心,只觉冰冷透骨,心中怜惜,遂道:“天晚气凉,你先去歇息吧,朕看完这几页书就过来。”
静姝本想请他一同安寝,却始终开不了口,踌躇片刻,便躬身道:“臣妾先去,官家早些过来罢。”见他点点头,她将掌心渐渐抽离他温腻如玉的大手,手腕间渐渐沁出几丝微凉。
有宫人掀起薄纱,静姝微弓着身钻出围帐,往房中走去。她身形瘦弱,又穿着一身素锦睡裙,风拂起她的裙角袖摆,在暗处隐隐绰绰的随风而舞,竟有如仙人般绝尘脱俗。赵祯缓缓的转回头来,眼睛依旧望着书上,默然无语。
如果不是太后,或许,他也会喜欢她。
他们只是,相遇的并不是时候。
忽而天降暴雨,整个汴京雨雾缭绕,路人难行。粹和馆中难得无事,掌医女不属禁宫管制,独自出了宫去。莫兰则留在馆中研读前几日累积的病症、药方,有困惑则与邢少陵讨教。馆里因苏文君不在,邢少陵又不管事,医女们都闲散懒惰起来,闹在一处说笑瞎扯,放肆玩乐。
周怀政穿着雨蓑,撑着油纸伞,领着两名内侍,踏雨疾走而来。待到了馆门口,也不取下雨具,只收了伞就跨入屋中,雨水沿着蓑帽淳淳而下,落了满地。
邢少陵正与医女们在屋中嬉笑打闹,见有来人,先问道:“哪宫的?可是急症?”待那几人脱下雨帽来,瞧见竟是御前的人,忙迎过去,抱拳做辑,堆起笑意道:“这么大雨天,什么风竟把周大监吹来了。”
周怀政也笑道:“自然是好事。”说完,身后几名小内侍已将手中瓷钵放于桌上,将盖打开,里面全是碎冰果子,医女们多为贱婢,哪里能吃过什么果子,纷纷都看呆了。
周怀政环顾四周,不见莫兰,才道:“那日在慈元殿替官家擦抹药膏的医女今在何处?”金玉奴听闻,忙往前跨一步,道:“张医女在后院研习医理,奴婢马上唤她过来。”周怀政却摆了摆手,道:“不必了。官家说近日粹和馆的宫人太过劳苦,特赏了果子给各人食用。”
待众人谢过圣恩,才又从小内侍手中接过特意用红勾纹瓷钵装的金橘递与邢少陵,道:“这是官家特别赏给张医女的,以慰劳当日辛苦。”顿了顿,又道:“奴御前事多,不敢久等,就先告辞去了,还劳烦邢御医转呈。”
邢少陵心知肚明,躬身接过,恭谨道:“一点也不劳烦,大监客气了。”
此时,莫兰正于后院苦背药材习性,窗外雨幕涟涟,凉风习习。邢少陵亲自捧了金橘,与医女们热热闹闹寻了过来。
金玉奴抽去莫兰手中医书,先道了喜,将周怀政说的话复说了一遍,才道:“官家亲自点名将这果子赏予你,可见其诚心。”
莫兰将瓷盖打开,见碎冰里头裹着金灿灿的黄橘,还悠悠散着果香。她勾唇一笑,也不客气,先挑了颗大的吃了,只觉甜沁多汁,浸入心脾。又想着赵祯心意,更觉欢喜,似将连日来的心酸苦累都消弭殆尽了。
见她吃过,医女们也纷纷过来抢着品尝,都只觉美味无比。
仿佛是一夜之间,夏华已逝,满眼尽秋。
天温骤然下降,咳疾肆虐,如枫叶染红般迅速传了满宫。医女们每日都奔走于各宫各殿,日起出馆,日落才回,常常连午膳也不及吃,只能随身带几样点心裹腹。天亮不久,苏文君就携莫兰往蕙馥苑去,要为尚美人的贴身侍婢浅桦诊治。
才行至半路,身后有内侍疾驰过来,将两人拦住,说皇后担忧宫中咳疾,要宣苏文君过去问话。最近病人虽多,但多是秋燥引发的咳嗽,并不算难治,苏文君有意锻炼莫兰,便道:“你跟我学医已有半年,今日你独自去替人诊病,务必将其面色、脉象、药方等一一记录在案,待回馆中,我仍要好好检查。若是拿不定主意的,千万不可盲目下药,务必先询问了我再论。”
莫兰早已跃跃欲试,听闻掌医女如此说,心中暗喜道:“是。”
蕙馥苑喧闹如往昔,远远就能听闻莺声笑语传来。日光渐暖,秋风萧瑟,莫兰携着药箱驱步向前。晨阳迎面而洒,将她的影子拉得极长。远处暖光中缓缓走近两人,皆是青衫璞头,羽冠纶巾。
赵祯今日不用上朝,正要出宫办事,所以只带了苏且和跟着。他刚刚在蕙馥苑用过早膳,正要往西华门去。远远瞧见莫兰迎面而来,犹还不敢信,待走至眼前了,才欣喜唤了一声:“莫兰。”
莫兰第一次独自出诊,又是激动又是紧张,正在心中苦苦记忆医书上的理论,忽听身后有人唤自己,回头看时,才知刚刚竟与赵祯擦肩而过了。
赵祯见她穿得单薄,先握住她的手道:“心里在寻思什么,竟未瞧见朕,手怎么这样冷?”
莫兰将手抽出,低声怨道:“小心给人瞧见了!”
赵祯笑:“瞧见了有什么好怕。”又见莫兰只将青丝拢在脑后挽髻,用医女绶带缠绕,髻上只簪了一支银质镂花朱钗,钗上垂下两粒晶莹剔透的绿珠子盈盈落在耳后,虽是妆扮简洁,却端庄大方,颇有风骨气节。
他笑道:“朕要出宫去,你可有想要的东西,到时让周怀政给你送去。”
莫兰忽见赵祯头上的璞巾戴的不够周正,忙将药箱放于地上,伸手抬至他头上小心拨弄,赵祯知她意思,便躬下身将头伸至她跟前,好让她能轻松够着。
苏且和撇过脸去,往四处窥探。好在时辰尚早,各殿宫人都忙着为妃嫔们洗漱用膳,宫街上鲜有人走动,也未有人瞧见此时此景。
待璞巾弄好了,莫兰才道:“若是可以,你能否过问一下我妹妹莫愁的婚事?”
赵祯揽了揽她的肩,浅笑道:“那朕今日便去一趟郡公府罢,这是你第一次有事求朕,朕自然要帮你做到。”
莫兰微微垂眼,略带愁思,低声道:“我母亲在府中不受待见,莫愁自然也跟着受苦。她是我妹妹,她的婚事我一直很担心。不说家世如何,也要是待她好的人才行。”
赵祯点点头,道:“朕放在心里了,你且安心罢。”
两人说着,见远处有妃嫔舆轿远远行来,莫兰忙提起药箱退至一侧,低了低声音道:“我还要去蕙馥苑替人诊病,迟了恐尚美人要责怪。”
赵祯道:“嗯,你先去吧。”说完,两人各自转身,分道而走。
才到垂花门,就有穿戴齐整的宫女过来引路,往旁殿穿过,入了后院,穿过两道走廊,宫墙下有几间宫人房。
浅桦地位甚高,独占一间房,莫兰进去时,她坐在矮几上咳得心肺都要出来了。她的病症并无特别,与莫兰平日和苏文君在别处宫里瞧过的一样。
莫兰信心满满,给浅桦探了脉象,又问了素日饮食,何时开始咳嗽、哪里疼痛等等,才道:“我给你开一个方子,你先熬着喝十日。十日后再用麦冬、桔梗、陈皮、甘草各5克泡水喝,也不拘时日,喝着养肺。”等写好方子,她又宽慰道:“这不是什么大病,尽管放心,慢慢吃药养着就会痊愈。”
浅桦原本生怕咳出肺痨,如今听莫兰如此说,松了口气,感激道:“莫兰娘子费心了。”又想起先前在临冬面前说过她许多坏话,还叫玉奴监视她,如今想来竟有些愧疚。
莫兰第一次替人诊病,又得心应手,颇觉欢喜,笑道:“若是这方子吃了十日还未好转,再遣人去粹和馆叫我。”
浅桦连应了两声,亲自将莫兰送出了蕙馥苑,才返身回屋。
回到粹和馆,还未来得及放下药箱,就有宫人过来道:“张医女,刚才有个仁明殿的吕娘子来了,正在你屋中候着哩。”
莫兰一听,喜上眉梢,忙往后院中去。进了屋,果见子非坐在床边朝自己笑。莫兰道:“可是有什么喜事儿,见你乐得脸都开花了。”
子非坐起身来,瞧着莫兰精神烁烁,又似回到在御前当值时那般模样,笑道:“我瞧着你才是有喜事儿,满面红润有光。”说着往桌上倒了碗茶递与莫兰,笑:“出去诊病,累不累?”
莫兰接过茶喝了,笑道:“不止是累,是乐在其中。”
两人相视,大笑起来。
茶桌上搁着一方土罐子,里面插着一把雏菊,细细的经脉,细细的花骨子,竟也能散出清香来。子非抽出一朵雏菊放于手中把玩,道:“你在哪里采的?我也要去寻一把放在房中。”
莫兰道:“这花又不是什么名贵品种,跟野草似的,到处都能长。”不过随口那么一句,却引得子非惆怅道:“倒跟你我似的。”顿了顿,又道:“我听说三日后,刘从广要入宫给旼华公主请安。”
莫兰不信,疑惑道:“你听谁说的?又为何要给旼华公主请安?”
子非挨着莫兰耳朵,低声道:“昨日上值时,听通鉴馆新任的大人说,三日后是旼华公主寿辰。我心想,太后虽薨殁,宫中并不设宴。但刘从广与她青梅竹马,依他的性子,必然要入宫为她送寿礼。”
莫兰点点头,她虽不知刘从广的鼠疾是否能医好,但不想子非一点盼头也没有,心里带着忧绪,勉强笑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子非乐不思蜀道:“我打算一整天都蹲守在绯烟殿面前,不管如何,我总还想再见他一面。”
日渐西斜,秋阳透过云层,洒在子非朱钗上,闪得莫兰睁不开眼睛。莫兰轻轻问:“若是他来了,你打算怎么办?若是没来,你又打算如何?”
子非微懵,她只想着要在绯烟殿守着,等着他来,却一丝也未曾考虑过,如果他真的来了,她又该怎样。她看着罐中雏菊,在秋阳的照射下,璀璨的无声绽放。她的手指触在那花瓣上轻轻的拨弄,脸上苍白寡淡,忧郁道:“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