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道长亲自熬了一碗药,给小徒弟喝下。</p>
小道士的脸色依旧惨白惨白的,看着有几分瘆人。</p>
见师父起身要走,他连忙一把拉住了长春道长的袖子,哀求道:“师父……”</p>
“罢了。”</p>
长春道长只好把碗放下,让小道士躺好,还给他掖了掖被角。</p>
“六年前,为师去后山采药,遇到一个妇人在祭拜她的丈夫。我看那妇人脸色很不好,就停下来给她说了一个调养方子。没想到,一个药方子还没说完,就瞧见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背上背着个孩子,怀里还抱着一个襁褓,飞快地朝我们跑来……”</p>
听到这里,小道士的眼泪再也止不住,扑簌簌地落下。</p>
他用力咬着嘴唇,哽咽着:“是我爹……我想起来了……”</p>
长春道长点头:“是啊,后面的事,也不用我再说。只是你刚一到观里,当天夜里就发起了高热,三天三夜才退烧。等你醒过来,却只字不提过去的事情,我试探你两句,发现你竟全都忘了。”</p>
他觉得,孩子还这么小,那么惨烈的过往,忘了或许反而是好事。</p>
遂不再提起。</p>
世事难料,刻意回避了这么多年,结果还是……</p>
长春道长摇了摇头,无奈叹息。</p>
“师父,你放心,我会好好活着。”</p>
见长春道长面露苦涩,小道士马上抬起手,用手背狠狠地抹去了眼泪。</p>
他不是小孩了,他是男子汉,眼泪是无用的东西!</p>
“是,你爹也希望你好好活着,所以才拼了最后一口气,把你交给了我。你要记住,什么时候,活着都是最重要的,没什么比你的命更重要。”</p>
眼看着小道士又控制不住地流出眼泪,长春道长动作轻柔地给他擦掉。</p>
“想哭就痛快哭一场吧,哭过了,就不要再哭了。”</p>
他拍着小徒弟的后背,任由他在自己的怀中放声大哭。</p>
这个苦命的孩子,那个也是,甚至比他还苦。</p>
天尊老爷啊,求您让这些苦命人好好地活下去吧。</p>
恣意地哭了一刻钟,小道士终于收住了眼泪。</p>
尽管两只眼睛还红肿着,但他的心情已经平复下来。</p>
他哑声问道:“师父,我爹葬在何处呢?”</p>
长春道长轻轻拍着的手一顿。</p>
就知道,小徒弟一旦想起来了,就不可能再安安心心地待在这破旧的道观里。</p>
这里虽苦,但好歹安全,能让他顺利长大,不被恶人盯上。</p>
可是,一旦出去,好比雏鹰离巢,再也不能躲在老鹰的羽翼下,再也得不到自己的庇护……</p>
犹豫再三,长春道长还是说出实情。</p>
“你爹交代完后事,就走了,我和姜大娘担心有追兵,就兵分两路,一个抱着你先回道观,另一个赶紧埋葬你爹。当时情况紧急,又怕被人怀疑,就重新开了姜老汉的棺椁,把你爹和他葬在了一处。姜老汉当时刚下葬,坟是新的,就算来人问起,全村人都可以作证。”</p>
小道士张了张嘴。</p>
他那时候还小,颠簸一路,喉咙里渴得冒烟儿。</p>
还记得,就是那个大娘,喂了自己一口水。</p>
喝完,他就倒在大娘的怀里,晕了过去。</p>
连爹最后一眼都没看到!</p>
他好恨,好怨自己!为什么不多撑一会儿!</p>
爹走的时候,一定很孤单吧。</p>
娘也死了,只剩下他一个人了……</p>
“呜呜……师父……”</p>
小道士好不容易才止住的眼泪,又一次决堤,他深深地扎进长春道长的怀里,哭得全身颤抖。</p>
“姜家是厚道人家,没有让你爹曝尸荒野,他和姜老汉作伴,每年也能得到一些香火孝敬……以后等你长大了,再送你爹回老家……”</p>
无论是信佛还是信道,当下世人都讲究一个叶落归根。</p>
死了,葬在祖坟里,葬在爹娘亲人的旁边,那才叫死得其所。</p>
长春道长用这件事来给小道士鼓劲儿,暗示他,首先你得好好长大,才能让你爹含笑九泉。</p>
小道士哭累了,昏昏沉沉地睡过去。</p>
回到家里,姜老太的情绪很低落。</p>
大家都看出来了,但谁也不敢瞎问,只是对着姜芙旁敲侧击,希望打听两句。</p>
“娘累了,娘背我上山了。”</p>
姜芙也不想多说,含混过去。</p>
众人这才放心。</p>
也是,半山观虽然在半山腰上,但爬上爬下的,娘到底岁数大了,累是正常的。</p>
苗氏赶紧烧了一锅水,要伺候姜老太泡脚。</p>
孰料,姜老太摆手,还穿上了鞋,显然要出去。</p>
“都别跟着,我转转就回来。”</p>
姜老太执拗地推开家门,走进夜色。</p>
她去了姜老六家。</p>
姜老六一家子都准备睡了,见到姜老太,姜老六赶紧披上衣服,颠颠儿出来。</p>
“二婶,你咋来了,出啥事了?”</p>
不会是孩子又丢了吧,姜老六都怕死了。</p>
“你二叔刚死的时候,咱家芙儿咋来的,你还记得不?”</p>
姜老太也不铺垫,上来就问,把姜老六给问懵住了。</p>
他半天才回过神儿,也有些惊慌地问道:“咋,有人来打听了?”</p>
姜老太摇头:“那倒不是,就是我这心里不安稳,过来叮嘱叮嘱你,你也要和村里人说说,别漏了风。”</p>
姜老六放松下来的同时,立即正了正脸色。</p>
“那不能,谁也不会干这种缺德带冒烟儿的事,也不怕祖宗怪罪!咱芙儿就是你和我二叔的遗腹子,这孩子一出生就没见到爹,要不是为了养活她,二婶你当初也要跟着二叔去了,这是大伙都知道的事,谁来问也是一样!”</p>
他斟酌着,又咬咬牙。</p>
“等明年初一,开祠堂,这些娃儿也不小了,六七岁,算是立住了,就把村里这几个娃儿都上族谱,让祖宗高兴高兴,都是咱老姜家的后人,祖宗保佑孩子们呢!”</p>
姜老太心中大定。</p>
上了族谱,那就是板上钉钉的姜家人了,天王老子来了也不好使!</p>
孩子容易夭折,不养到七八岁,大人不敢随意打扰祖宗。</p>
所以,除了姜芙以外,村里还有几个差不多年纪的,都等着上族谱呢。</p>
刚好一起上了,不打眼。</p>
正事说完,姜老太也不耽误,转身就走。</p>
黑灯瞎火的,怕她摔了,姜老六硬是把人送回家,这才回去睡觉。</p>
哎,村长也不好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