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五，五更。</p>
刘异被一阵‘咚咚咚’的震天鼓声吵醒。</p>
长安城之所以每天半夜三点敲响街鼓，最初就是为了唤醒全长安的官员，准备上朝。</p>
一些住在靠近南城墙偏远坊区的官员，他们甚至在敲街鼓前就已经起床了。</p>
刘异家离皇城、宫城都不算太远，街鼓敲响时他塞了耳朵又多眯了一会。</p>
直到窗外传来张鼠嗲声嗲气的恶心声音：</p>
“死鬼，该起了。”</p>
刘异闭眼苦笑，幸好如今有媳妇在旁边，否则张鼠一定像他们小时候一样进来掀被子了。</p>
他哈欠连天从榻上坐起。</p>
倒霉催的，他今天也要上朝。</p>
刘异回身给仍在睡梦中的小媳妇掖了掖被子。</p>
安平公主下意识呓语一句：</p>
“明早记得叫我，我要送你去上朝。”</p>
说完这句李安平翻个身彻底睡死，刘异忍不住摇头苦笑。</p>
童话果然都是骗人的，一颗豌豆根本无法检验出是否为真公主。</p>
就他媳妇这睡眠质量，地震都不影响跟周公正常约会。</p>
穿鞋下地后，刘异离开卧房。</p>
走到外堂发现不仅张鼠在，林九蓉、公孙笔也在。</p>
牙刷、牙盐、洗脸水、漱口水全都帮他准备好了。</p>
“你们怎么也起了？”刘异问。</p>
林九蓉道：“小异今天第一次上朝，我自然要帮你准备妥帖，外面马匹已备好，我还准备了你喜欢的糕点和牛奶，若时间来不及就路上吃。”</p>
公孙笔提醒：“上朝前不能吃东西，殿上如厕不方便。”</p>
“那岂不是要饿一上午？”</p>
“一般到辰时左右就会下朝了，官员都是那时再用朝食。”</p>
刘异简单洗漱后，张鼠从衣桁上取下熨烫平整的朝服。</p>
刘异自觉张开手臂，任张鼠帮自己套上。</p>
公孙笔则从案桌托盘上拿过一顶黑色帽冠，帮刘异戴上并固定住，中间询问林九蓉：</p>
“歪没歪？”</p>
“帽冠倒是不歪，可这身官服对吗？”</p>
公孙笔瞅了瞅肯定道：</p>
“官服没错，今天就要穿这身红的。”</p>
大唐官制比较混乱，大致分为使职、散官、职事官、勋官、爵位。</p>
一个官员可能同时身兼全部官职类型，各有各的用处。</p>
散官不是闲散的官，而是用来表示官员身份高低。大唐原本实行散官——本品制度，官员一旦入仕，散官品阶（散品）就成为官员“本品”。</p>
比较像现在某某局长，他的职务是局长，他的级别可能是正处级或正厅级。</p>
职务决定权力，级别决定待遇，散官对应的就是级别。</p>
可大唐历经两百年后，如今散官表示品级的功能已被职事官侵蚀架空。</p>
职事官就是具体办事的官，在政府各部门有编制的岗位，比如户部尚书、户部侍郎等。</p>
职事官有个弊端，若是品级太高做到一二品的三公三师，就多为荣誉头衔，实际啥都管不。</p>
李德裕如今在朝堂呼风唤雨，他这种权威不是仰仗“司徒”这个三公之一的职事官衔带来的，而是李德裕还身兼着低两级的门下侍郞，总领着整个门下省，同平章事。</p>
另外李德裕还有一个身份是政事堂执笔。</p>
同期进入政事堂的同平章事不止一人，但执笔只有一人，这个身份既相当于民间理解的首辅宰相。</p>
职事官架空了散官部分的功能，随着大唐“使职差遣化”日益严重，使职官又在架空职事官的部分功能。</p>
使职类似于特派员，它没有等级，也没有待遇，却直接处理具体事务，拥有极大权力。</p>
像节度使、东都留守都是典型的使职官。</p>
刘异的金吾卫右街使属于六品职事官，拥有实权。</p>
驸马都尉属于五品武散官，没实权，但拥有地位。</p>
现在大唐官员的衣服颜色、上朝站队依旧根据散官品级而定，所以刘异上朝穿五品朝服。</p>
《琵琶行》有一句诗“江州司马青衫湿”，白居易当时任职的江州司马是从五品下。</p>
可司马只是使职，所以按规制白居易不能穿五品官对应的绯袍，只能穿他当时散官九品下将仕郎所对应的青衫。</p>
刘异此刻正在穿的一身行头就是五品官的装束。</p>
他头戴鹖冠，身穿绯色官袍，黑色领缘，露出内衬白纱中单，下身围着绛纱蔽膝。</p>
一根带犀銙扣板的革带束在腰身，凸显出他英挺的好身材。</p>
革带上挂着绯色鱼带、鞶（pán）囊、双佩、双绶。</p>
刘异坐凳子上穿白袜时忍不住嗤笑起来。</p>
他想起老书童讲过，唐朝前期官员上朝沿用旧礼，要在大殿上脱鞋脱袜跪坐。</p>
这要是大夏天碰上几个脚臭的官员，那岂不是满朝堂都飘着不可描述的臭脚丫子味？</p>
他揣测那些不爱上朝的皇帝或许不是因为懒惰，而是实在被熏得受不了了。</p>
当皇帝不容易呀！！！</p>
刘异穿戴整齐后走出刘宅，他身后公孙笔、林九蓉在门口目送他骑马离开。</p>
张鼠像第一次送孩子进幼儿园的操心老父亲，他非要亲自将小六一送去待漏院。</p>
金吾卫还在咚咚咚地敲街鼓，九百下要一直敲到天亮。</p>
刘异出门时外面天还黑着，不由得想起诗人大唐张籍在《早朝寄白舍人严郎中》描写的上朝情景：“鼓声初动未闻鸡，赢马街中踏冻泥。烛暗有时冲石柱，雪深无处认沙堤。”</p>
真应了后世那句：起得比鸡都早。</p>
现代人有句自觉心酸的话：</p>
“你见过凌晨四点钟的街道吗？”</p>
刘异现在想说：“委屈个屁啊，大唐上班族经常见。”</p>
张鼠提着灯笼与刘异骑马并行，路上俩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p>
“六一，那狗皇帝会不会当朝对你发难啊？”</p>
“肯定会，否则怎么对得起他阴逼的人设。”</p>
“那你怎么办？你在朝堂势单力孤，连个帮你的人都没有。”</p>
刘异高深莫测邪笑：</p>
“谁说没人帮我？”</p>
“哦，你找了助力？”</p>
没等刘异回答，他俩已经来到待漏院外。</p>
身穿紫、绯、绿、青各色官袍的官员们正在陆陆续续进门。</p>
待漏院是大唐官员上朝前的休整之所，建在大明宫建福门外面，离大明宫和太极宫都很近。</p>
官员要在这里将接受违禁品检查，等待期间还可以顺便八卦一下近期朝中大事。</p>
刘异翻身下马，回头对张鼠比了个ok的手势，</p>
他牵着马，将通行证和鱼符递给看门的卫兵。</p>
刘异进入待漏院后先去马槽拴了马，又去安检房接受安检。</p>
侍卫给他搜身查验时，刘异敏锐的耳朵听见右侧有人低声闲聊。</p>
有一个声音问：</p>
“你知道刘异是何许人吗？”</p>
刘异本尊微微侧脸偷瞄，发现说话的是个白面青须的胖子。</p>
他问的是一个黄脸瘦子。</p>
这俩人均是四十上下年纪，皆穿绯色官服。</p>
刘异转回头，继续偷听。</p>
他听到另一个声音低声答：</p>
“听说过，但没见过。”</p>
“你从哪听说的？”</p>
“你忘了前阵东市大火案，刘异好像被牵连了，朝中一下子跳出来好多官员保他。”</p>
“哦，我想起来了，原来那些人保的就是他啊。奇怪，他一个小小的街使，怎么会劳动如此多的官员，这次又让御史台如临大敌？”</p>
“御史台怎么如临大敌了？”</p>
回答的声音进一步压低了音量，可刘异如今耳力过人，他还是听到了那个声音说：</p>
“我侄儿在御史台做御史，他已经三日没回家了，我过去替他父亲传话时，听我侄儿说御史台这几天忙坏了，他们在加班加点搜罗刘异的罪证，就等今天大朝会一起参他。”</p>
“至于吗？一个六品小官，搞得如此兴师动众？”</p>
“是啊，我也奇怪，这得犯多大的罪行啊，能让整个御史台针对。”</p>
“真是奇葩！！这种奇葩为何之前大朝会时我没见过呢？”</p>
“大朝会上千人呢，他区区一个六品小官，连站在大殿里的资格都没有，只能排到殿外面去，咱俩怎么可能见过？”</p>
“真好奇这人到底长什么样啊？”</p>
刘异这时检查完了，他笑嘻嘻走过去，小声插话：</p>
“我见过刘异。”</p>
两人当即惊悚。</p>
“你能听到我们谈话？”异口同声地问。</p>
刘异挤眉弄眼表示，自己绝不会说出去。</p>
两名官员开始仔细打量刘异。</p>
他们见这少年身着绯色朝服，不由得疑惑起来：</p>
这么年轻就官至四、五品了？</p>
穿紫绯朝服的官员上朝时都会站在大殿内，他们之前为何没见过？</p>
白胖子叉手施礼：</p>
“恕在下眼拙，敢问阁下在哪里高就？”</p>
刘异嘻笑还礼：</p>
“在下刘三藏，因为尚了位公主，前几日刚被册封为驸马都尉，这是我第一次上朝。”</p>
“呃，刘驸马尚的是哪位公主？”黄皮瘦子问。</p>
“安平公主。”</p>
白脸、黄脸互相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迷惘。</p>
没听说过，估计不是位受宠的公主。</p>
“敢问两位兄台在哪里任职？”</p>
“鸿胪寺。”白脸回。</p>
“太常寺。”黄脸回。</p>
这两人很贼，谁也没报自己姓名和具体官职。</p>
白胖子又问：“刘驸马，你适才说你见过刘异？”</p>
“嗯，见过，经常见。”</p>
“他为人如何？”</p>
刘异撇撇嘴嫌弃道：</p>
“为人很差，刘异曾在西北从军，他在军中有个绰号，叫千古恶来。”</p>
“千古恶来？”</p>
两位官员对望一眼，忽然不寒而栗。</p>
这么罪大恶极吗？</p>
难怪整个御史台的人都要参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