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个包容度极高的人,对每种取向都表示尊重,何况女儿性格素来孤僻,身边有个人作伴未尝不好,这样安排还能让裴白珠在学校里替自己代为照应女儿。
余若音将茶和点心端进书房,便转身下了楼,留给两人独处的空间。
温漾跟裴白珠隔着一张宽大的木桌对立而坐,气氛僵硬得不像同学间补习功课,倒像在进行一场谈判。
“别装模作样了,你用不着和我虚与委蛇。”温漾直截了当道。
裴白珠闻言,拿出《高等数学》的手一顿,立马从书包里换了本《国文精粹》摆到桌上。
他嘴角轻翘,对温漾露出一抹若有似无的讥笑,“那字不读she,读yi。我先帮你补补语文吧。”
文盲属性无意暴露,温漾面颊泛起一点热意,她不甘示弱地扯下一张纸,拿起笔,刷刷刷写下几行字,随后大手一挥,甩到裴白珠面前,“随你便,先把这个给我签了。”
裴白珠略带迟疑地捡起那张纸,垂眸细细察看着,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潦草中勉强能辨清内容是一张欠条,且数目不小,足足有六个零。
裴白珠立即做出撕纸的动作,温漾出声打断:“你撕了我还能写,你不签我也有法子逼你签。”
裴白珠将纸张紧紧捏成团,眼神冷得像结了冰:“你什么意思?”
“不明白我什么意思?那好,这笔帐,我现在和你算清楚。”温漾神情专注,沉声道,“你那几刀下去,毁的可不只一条人命,整栋楼都变成了凶宅,房东的损失暂且不论,其他租户该怎么办?他们大多是些背井离乡、在城市中夹缝求生的农民工人,辛苦赚的钱全押在这房子上,只为有一个小小的容身之所,可被你搞得这么晦气,谁还敢住?最后是我赔付了房东的损失,自掏腰包重新找地方安顿了他们。警察破门后,你倒挺机灵,直接装死,留我想尽办法为你开脱,要不是我家人四处打点,你以为你能安然无恙?你记住,没有我,你这会儿得大牢里唱铁窗泪,这就是你该欠我的!”
裴白珠被这一通冠冕堂皇的话彻底击碎了伪装,他目光直勾勾地盯着温漾,眼里的冰化成了毒,咬牙道:“温漾!你个疯女人怎么能这么不要脸,算账?我和你好好算!从头开始算!看看咱俩之间谁欠谁的!”
温漾双手抱臂,牢牢坐在椅子上,生了根似的纹丝不动,摆出副洗耳恭听的姿态。
裴白珠气她的不以为然,猛地站起,双手撑着桌沿,俯身逼视温漾,将心里压抑的愤怒委屈恐惧慌张统统宣泄殆尽,“一直是你!一直是你次次主动挑衅我!一直是你在步步紧逼迫害我!我过够了那种阴沟里见不到光的日子,我只想往上爬,体验站在高处,尝尝当人上人是什么滋味,我有什么错?你知道我为此付出多少努力、承受了多大代价吗?可全被你毁了!你就是背着我勾引了沉初棠!不然我那晚怎么会看见他抱你回了别墅?肯定是因为你,沉初棠才开始嫌弃我!我让岑卿易报复你,也是你活该!你个害人精!害得他们一个个都抛下我!我现在每天过得提心吊胆担惊受怕你就满意了是不是?我不明白我究竟哪里得罪了你,你为什么要这么针对我?就因为聂云谦对我好,喜欢我,你就想毁掉我吗?我告诉你!你再怎么在我们之间搅和,他都不可能喜欢女人!更不可能看你一眼!坏事全是你干的,现在倒开始当起了大圣人了?你恶不恶心?虚不虚伪?”
“你少给我摆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嘴脸!你有父母庇护,还有和岑家的联姻关系,岑卿易即便想除掉你,没有合适的机会,他自然不敢轻易动你,你当然有恃无恐!可我呢?我什么都没有!他们弄死我,就像捏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如果哪天我被他们逼得走投无路,我也一定要拉你陪葬,我们就一起下地狱吧!”
裴白珠痛快地发泄完,胸口剧烈起伏着,还没等他来得及平复呼吸,只见温漾伸出手,他下意识地紧闭上眼,心中冷笑:“你打啊,打的越狠越好,等会儿我就顶着张这张挂彩的脸,让余若音好好瞧瞧,她口中变得乖巧懂事的好女儿,到底是不是装出来的!看她还能不能继续演那套慈母的把戏!”
然而预想中的耳光并未落下。那只温热的手抚上他的眼,指尖如羽毛轻柔地抹去了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泪。
温漾摩挲着指尖的湿润,抬眼淡淡笑了笑,“你真的好爱哭,你是泪失禁,还是在对我装可怜?”
所有情绪仿佛打在棉花上,毫无着力之处。裴白珠呆愣片刻,待他反应过来,心中的怨气瞬间升腾,他势必要将她激怒,绝不能让自己像是疯了的那个,显得难看至极,“对你装可怜,你算什么东西,你也配?”
温漾没有顺着他尖锐的话茬往下接,对脑子里系统提示裴白珠好感度正持续降跌的噪音也置之不理。
前几天在医院,我妈告诉我她已经向你解释了我的状况,你也知道事情原委了吧。那些伤害你的行为发生时我完全处于无意识的状态,等我清醒后得知自己所做的一切,我比任何人都要震惊、痛恨、懊悔,我根本理解不了自己怎么能做出那么多蠢事,就好像有什么在操控着我,迫使我不得不去做……虽然我没办法改变已经发生的事实,但我愿意承担所有责任。这段时间我一直在尽最大努力去弥补,也没有丢下你不管。我不是在为自己开脱,而是想让你明白,伤害你的那个我,绝不是此刻在你面前的我。
“我知道这些话很离谱,你不太能接受,但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你就没有遇到过超出你认知范围的事情吗?”
温漾凝视着裴白珠,眼底浮现出几分自嘲与无奈,“如果你无论如何都不相信,那就当我有精神分裂,现在治好了吧。”
裴白珠半晌无言。明明听着像在胡言乱语,但温漾的神情却同之前说要带他走时一样的认真。他向来不信这些无稽之谈,本打算嘲讽回去,可忽然间,他想起自己小时候喂养的那只会说话的小白猫,愧疚和哀伤顷刻袭来,像一场无预警的骤雨,浇灭了他满心的怨恨。
温漾从椅子上起身,轻步绕过长桌,靠近裴白珠,在他身旁站定。
“我是没读过多少书,可也懂得一个道理,别人给的馒头再香,也难保里面没掺毒,讨来的伞再大,风一吹便会翻个底朝天。”
“难道你只有这几天才感到担惊受怕,之前待在他们身边的时候,就没有丝毫的恐惧吗?还是你故意忽视了那些危险?”
“你觉得依靠美貌便能轻松获得特权,可再好看的花,也逃不过凋零的那天。你只不过是供他们消遣的新鲜玩意儿,随时会被替换的消耗品,他们何曾对你有过尊重、认可和真心?”
“你以为攀附上权贵,人生的舞台便就此为你展开,你在台上挥洒自如,意气风发,骄傲于自己的无所不能,可你有没有想过,你的舞台亦是由谁搭建的?你的一举一动,都在他们的操控与戏耍之中,你还洋洋得意沉浸在这虚幻的荣耀里,浑然不知他们既能建起这舞台,也能将它轻易拆毁……”
温漾语调极为缓慢而有力,一字一句都经过深思熟虑,力求直击人心,可谓倾尽毕生所学,使听者无不为之动容。
裴白珠依旧沉默着,越发苍白的面色却暴露了他内心的动荡。这些道理他何尝不懂?只是窥见了从未见识过的鎏金世界,便如着了魔一般,被迷住心窍,拼命地想要融入其中,妄图借此填补内心空洞的欲望。
为了摆脱穷苦的境地,为了从未拥有过的金钱,他可以不择手段竭尽全力。失去做人的尊严又怎样?被玩弄、被利用,像条狗一样匍匐在他们脚下讨食也无所谓。可有了钱,便想要权,每一次得到,都如饮鸠止渴,带来的是更深的贪婪和空虚,他好像从未感到真到的满足,反而在这片鎏金世界中越陷越深,无法自拔。
其实他也曾侥幸地认为,自己或许是个例外。令人惊叹的美貌加上聪明的头脑,便是他自恃的底气,可现实却给了他当头一棒,美貌不是永久的包票,他也远没有自己想象中那般聪明。
他还是被他们毫不留情地像垃圾一样丢弃了。
难道最终的结局注定是这样?难道这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
不……不是……
这个念头刚在心底浮现,就被裴白珠硬生生压制了下去。他纤长的手指死死扣着桌沿,大脑有些眩晕,胸口那道伤痕也随之隐隐泛痛。
他迫使自己维持着面上的镇定,又不禁疑惑,以这女人的头脑,怎么能说出如此深刻的道理?更何况,他一向伪装得极好,就连聂云谦也不曾发觉,她又是如何看穿他的?这些疑惑让裴白珠对余若音的解释产生了真正的动摇。
他扭头对温漾道:“你别自以为是好像很了解我。”
温漾坦然道:“如果我说错了,那你怎么还不开始撒泼闹腾?”
“所以呢?你是打算高高在上地对我讲大道理规劝我,还是想幸灾乐祸地看我笑话,又或者惺惺作态地要对我表示同情?”
裴白珠恢复了正常,神色淡然,只是这淡然中透着一股无力,他有些后悔没控制住说了那么一大段话,实在太过难看。但对她,也没什么可装的。
温漾背靠桌边,微侧着脸,将散落的碎发别到耳后,缓缓开口:“其实我挺佩服你的。”
裴白珠与温漾的视线交汇,那双猫眼有些睁圆了。他本以为她在阴阳怪气,可她真挚的眼神却丝毫不像装出来的。
“你真的很厉害,即使面对那么多困难,依然能凭借自己的努力考进盛安,这份坚韧和毅力让人佩服。”
“其实我觉得自己也是幸运的。虽然从小在福利院长大,但后来被家人找到,而且家庭条件也还不错,能够让我去那么好的学校,继续完成学业,虽然这学上的一塌糊涂……”温漾自嘲地笑了一下。
“唉,跟你说实话,初中那会儿,就因为我没爹没妈,是个孤儿,学校里那些人整天逮着我欺负。反正没人给我撑腰,他们骂我最多的词就是野孩子,野种。我实在受不了,退学了,从福利院搬出去,早早踏进了社会。那时候我还天真以为,读书不是唯一的出路,靠双手也能闯出一片天,可现实哪有那么简单?总之就是吃了很多苦,也受过很多累,渐渐连生活的盼头都没有了。现在想想,要是当初像你一样坚持把书读下去,或许现在我想重拾起学业,也不会太难……”
裴白修静静听着,不自觉抿了下嘴角,还是一言不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