粹和馆什么也没有,御驾前来,事事都需重新预备。好在周怀政利落,不出一会,已有宫人端了十余盆银炭来,烧得屋中暖烘烘的。因雪天昏暗,又往房中点了几盏长信灯,照得屋里比外面还透亮。
赵祯冷冷道:“朕叫你顾着她,顾着她,瞧瞧你顾成什么样了!”
周怀政见赵祯面上寒冷如冰,立在窗前摆弄着几株清香醇烈的腊梅,甚是惶恐。他连忙跪至地上,道:“是奴才该死,请官家恕罪。”稍顿又说:“粹和馆没法烧地龙,莫兰娘子又没有受封,尚宫局不肯破例送银炭来,奴才也未料到才立冬就下雪,便疏忽了,请官家恕罪。”
赵祯斥道:“还委屈你了!”
周怀政吓得连忙嘘声,再不敢狡辩。
外头寒风呼啸有声,窗上木栓子又不牢固,一时吹开了,那雪片儿就猛扑了进来。里头原是暖的,被寒风往身上那么一滚,反叫人耐熬不住,冷涩发抖。
赵祯遥遥望向窗外,那雪如飞如舞,漫天漫地,仿佛这世间已什么都没有了,只有雪。他不觉叹了口气,任风雪剐在脸上,许久都一动不动。
周怀政道:“官家,请让奴才起身关窗。”
赵祯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未可置否。周怀政起身将窗户栓好,还要跪回地上,却听赵祯道:“你退下吧。”
周怀政忙恭谨应了,退至廊下候着。
赵祯见床头绣盒中放着新做的袜子,拿在手中一看,只见上面细细密密的绣着五爪龙纹并几朵兰花,心中不觉一暖,脸上竟也渐渐有了笑意。又将她放在床头的医书看了几回,却终不见人回来,十分烦闷。
过了约半柱香时辰,周怀政端了热茶进来,见赵祯负手在屋中来回踱步,悄悄瞅着他脸色,只见昏黄的烛火映在他脸上,看不大清神色,也不知是喜是忧。
赵祯道:“怎么还不见莫兰回来?”
周怀政将茶呈至赵祯跟前,道:“宫人们本以为莫兰娘子是去了仁明殿替尚宫诊病,急忙赶了过去,却不想,待宫人到时,她又已随掌医女去了翠微阁,给夏芷治寒疾……”正说着,只听廊下有人唤道:“官家,莫兰娘子来了。”
周怀政也是一喜,道:“官家,莫兰娘子回来了……”
赵祯似忽然得了什么紧要的事般,转身就掀帘往外走去,嘴上道:“朕也听见了,还要你说。”
行至廊下,只见莫兰从白雪皑皑中走来,穿着医女宫裙,也未戴雪帽,只撑着油纸伞,身上还跨着沉重的药箱。她面上带着笑意,一点也不觉劳苦,仿佛天地间没有什么能阻拦她行走的方向。
她身上有一股坚韧的力量,让赵祯也自愧弗如。
或许是等得久了,他竟有些迫不及待,顾不得淋雪,疾步走入院中,向她迎去。莫兰见他走过来,忙小跑过去,将伞撑在他头上,喘着热气,嗔道:“你若是病了,阖宫都要翻天,怎么也不计较些。”
赵祯见她耳朵鼻子都冻得红通通,手上还起了冻疮,心里满是疼惜,接过她的伞,将她揽在怀中,道:“连太后也未让朕等过,你算是开天辟地第一个让帝王等的贱婢医女。”
莫兰乐得笑出声,顽皮道:“奴婢倍感至幸。”
周怀政本拿了貂裘雪帽过来给官家戴,见如此,也不敢打扰,只淋着雪跟在后面。到了廊下,莫兰放下药箱,收了伞,将赵祯身上的雪花融水尽数拂去,才跺着脚拾掇自己。
赵祯见她只穿着布鞋,脚上都湿透了,皱眉道:“粹和馆连雨靴也没有么?”
莫兰并未答话,周怀政回道:“国库拨的银子几乎全部用来买药材了,哪里还有闲钱置弄这些给医女们用。”
赵祯斜眼瞥了周怀政一眼,他知道自己多言了,连忙屏声退至一侧。
莫兰却笑道:“这些倒还好,只是粹和馆人手实在太少,能出诊的医女更没几个,很多宫人患病了都得熬上几天才能轮到就诊。”
赵祯牵住她的手,只觉冰冷彻骨,忙将她引入屋中,往她手上呵气,又道:“粹和馆建了才半年多,御药院一时也放不出人来,暂时只能如此。”
见她手上被冻烂了,心疼不已,又道:“明天叫林祥和过来给你瞧瞧。”
莫兰笑:“掌医女给我瞧过了,说以后好好保养着,自然会好。”又叹道:“屋里真暖和。”说完,转至床后将湿衣换了,又穿了干爽的鞋袜,再出来时,却是一身柳绿色缀花摆棉裙,罩着银灰褙子,发簪也取了,满头青丝披肩,柳腰楚楚,盈盈一握。
见她朱钗尽无,赵祯心中一动,往梅枝上摘了盛开正妍的腊梅,鬓至她耳侧,愈觉她面额莹白,气若幽兰。他不觉伸手抚在她颊上伤痕处,轻轻的摩挲,似要将那疤痕抹去。
他喃喃问:“这里还疼么?”
莫兰忽而流露出忧伤之色,只一瞬间,又扬起淡淡笑意,道:“早就不痛了。”赵祯双手捧住她的脸,道:“可是朕还很痛。”顿了顿,又道:“朕今日看着下雪,总不犹得就想起那日,也是这么大的风雪。”
屋中宫灯昏黄,那火盆烧得红艳艳的哔剥作响,映在两人脸上,像是一抹烟霞。莫兰自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反安慰他道:“六郎,那不过是个意外,你无需自责。”
赵祯满眼哀伤看着她,道:“你怪朕么?怪朕没能保护好你!”莫兰拼命摇头,踮脚吻在他下巴上,道:“我知道六郎的痛并不比我少,又如何忍心怪你!”
一直以来,他的心头都堵着口气,堵着一口不能救她于水火的气,堵着在她最为伤痛之时却不能陪在她身侧的一口气。那口气压在胸腔已久,让他很长一段时日都不敢见她,不敢想起她。那是只要稍稍一扯动,就会全身都痛的一口气。如今,这口气终于长长的呼了出来,仿若满身顺畅。
赵祯将她环在臂膀中,静默许久,道:“粹和馆毕竟是宫人住处,什么也没有。朕若不给你封号,尚宫局的人也不知该如何对待你,事事都不合规矩。朕也不忍心再让你冒雪去替人诊病,终日劳累。”停了片刻,才又道:“况且,咱们已经失去了一个孩子,朕不想再有此等事情发生。莫兰,做朕的嫔妃好不好?”
莫兰正要说话,只听门外咯吱一响,有医女端了姜茶进来,竟没人禀告,进了屋方知是金玉奴。
赵祯有些不悦,愠色道:“谁让你进来的?滚。”
玉奴从未见过帝怒,一时吓得慌了手脚,跪至地上道:“掌医女说莫兰在外惹了风寒,定要吃了姜汤才行。”
赵祯道:“周怀政呢?”
玉奴道:“奴婢并不知道,见屋前无人,以为御驾已经走了,才如此鲁莽,请官家恕罪。”
这时周怀政从外头钻了进来,先跪了,才道:“廊下太冷了,奴才们就去隔壁屋里御寒,一时失了神,才让医女擅自进来了,真是罪该万死。”
莫兰握了握赵祯的手,柔声道:“算了,玉奴医女也是为我好。若是我真染了风寒,你又要急了。”
赵祯听她软语几句,气消了大半,遂道:“那你快把姜汤喝了吧。”说完亲自端了递至她嘴边,喂她喝了。
周怀政见如此,轻声将玉奴唤出屋去,自己也躬身退下。
待她喝完了,赵祯急着道:“贵、淑、德、贤、宸中唯德妃已赐封,其余四个妃位,你心仪哪个?”
莫兰面露忧色,道:“若我封妃,就不能再行医,粹和馆的医女就更少了。掌医女也会失望,她好不容易才寻得我做徒弟。”停了停,又道:“况且,自从我替人诊病以来,看着她们因吃了我开的药而身体康健,心里就很快乐,很满足。如果可以,我真想能够像掌医女一样,谨守本分,救人疾苦。”
赵祯心里咯噔一响,许久才道:“在朕与医理之间,你要选哪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