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氏口中低语道,她见郑氏眉眼间还有些不服,便又轻声道:“就算满门遇难,也要留一二人收殓骸骨,合家共一大冢,总有一抔土是添加你身!人情是网,他不害你,你何必要撕裂扯断!”
郑氏听到婆婆言中有怒,便又连忙垂首应是,只是当看到凄凄惶惶傍在自己身边的儿子张岯时,心中又不免怨念滋生。就算要留一二人,凭什么不能是她的儿子?她自有所出,又何劳旁人施舍一抔黄土?
眼下全家受难于此,偏那孽种为给其亡母造碑而侥幸于外!
郑氏想到这里便越发愤懑,乃至于又想起年前术士批命的判词,再联想当下情景,心中对此便越是笃信,不免暗恨自己之前还是太过仁慈,若早横下心来除掉孽种,可能家中这一场劫难都能消弭于无形。
人在身处逆境中时,思想本来就容易偏激极端,而且郑氏对那庶子本就心存成见与敌意,这会儿便越发的心意难平,趁着家宅被搜查一番、族人们又被遣还各处后,她便又召来苏七娘耳语一番。
“这、这不妥罢?方才老夫人还说……”
苏七娘闻言后顿时面露难色,而郑氏则皱眉低斥道:“阖家百数口,谁不想活?你不声张,她知是谁告发?况那孽种本就是一个招灾的厌物,若能趁机了结了他,家人反能转危为安!你常说你儿想觅一官事,此番事了,给你安排。”
“这、这,多谢主母恩典。”苏七娘听到主母心意已决,她也不敢再推脱,况且听到回报还算可观,当即便横下心来点头应道。
中书令张说为御史大夫崔隐甫、御史中丞宇文融和李林甫共同弹劾,其家宅也被金吾卫将士团团包围,相关的消息很快便传遍了全城。
张洛在城南康俗坊外察觉到情势不妙后便打马一路北行,当其跨过新中桥来到洛水北岸时,甚至已经依稀可以听到道中行人议论张说相关的事情。
御史台针对张说的弹劾是在今日的早朝,而今则已经到了午后将近傍晚时分,洛北因为依傍皇城,所以从皇城中传出的消息能更早抵达这里,道途中甚至有人绘声绘色的讲述当时的情景,仿佛其人亲历一般,也不知道是真的看见还是在捏造吹牛。
人的悲喜并不相通,对一些人可能是灭顶之灾,但对另一些人也不过只是谈资而已。如果不是事切自身,张洛倒是很想停下来听听洛阳民众对于此事的见解与感受,可现在他却没有这样的心情与时间。
新中桥北有漕渠与新潭,自东而来的漕船与客货船只大多由漕渠而入新潭,进行人货的集散。因此这一片区域也是洛阳城中最为热闹的地方,甚至就连南市、北市都远不及此,因为两市的客商与货品都是从这一片区域中分流过去的。
张洛虽然鲜衣怒马比较引人瞩目,可是一旦靠近到漕渠附近,一时间也仿佛雨滴入河、鱼游入海。街道上人货往来频繁且拥挤,尤其是在漕渠浮桥上更加的人流拥堵,张洛都要下马牵着过桥,甚至心里都忍不住默诵起“齐之临淄三百闾……”。
但这拥挤嘈杂的环境也给他带来了极大的安全感,不必担心会被金吾卫追踪至此且当街抓捕。
挤出了拥挤的漕渠街巷之后,往北街道倒是没有那么拥挤了,但也仍然非常热闹,街面上仍是人马嘈杂,张洛甚至都怀疑这附近居民晚上睡不睡觉,怎么能受得了?
怪不得无论是张说等盛唐大臣,还是中唐裴度、白居易等,都在洛南的坊曲安家。洛北这里热闹是热闹,但也的确是吵闹,并不怎么宜居。
张洛此行目的是清化坊,挤出漕渠街后北行一里多便到了。
一入坊中,便有一股热闹的市井气息扑面而来,别处坊中并不多见的饼铺食肆乃至于旗亭酒家在这里随处可见,虽然不敢当街开门,但在店外街边却多有奴仆叫喊招揽生意。
张洛这样的华服豪客刚一入坊便被好几人盯上,不独要上来殷勤的为他牵马执辔,甚至还有几名风骚胡姬凑上来往他身侧来拱,身上夹杂着浓烈的香料气息与酒糟的酸腐味道,待到张洛瞪眼呵斥,才各自悻悻退开。
清化坊是一座综合性的坊区,不只有居住功能,食肆酒家客舍旅店一应俱全,坊中还有都亭驿与左金吾卫的官廨。
张洛到清化坊来,自然不是为的搞灯下黑那一套、自以为躲在金吾卫的老巢就不会被抓到,他是来寻访那个刚刚冒名顶替过的内侍牛贵儿的,当时其人留下的住址便在清化坊西曲。
眼下情势复杂,无论是周良一家所遭受的厄难,还是业已陷入政斗泥潭的张家,都不是凭张洛一人之力能够搞定,而他唯一能够求告的,眼下也只有深宫中的大姨武惠妃。
之前张洛拿着牛贵儿的鱼符敢直闯河南府,但眼下却是不敢擅闯宫禁,倒不是怕了,而是因为知道闯也没用。这牛贵儿既然将随身鱼符送给自己,回宫后肯定要报失销档、更换新的鱼符以出入通行。
河南府那里不能验证鱼符真伪,宫禁是能验证的。张洛真要拿着这鱼符便直闯大内,无疑自投罗网,也暴露出自身的愚蠢和轻躁,那也就不必再奢望武惠妃会搭理自己了。
所以到了清化坊西曲之后,张洛便开始老老实实诸家叩门询问牛贵儿家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