障子门外,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紧接着,侍女恭敬地轻叩门框,轻声禀报道:“少夫人,活男少爷的母亲来访。”惠子听闻,脊背瞬间绷得笔直,像是被一根无形的线猛地拉起。她小心翼翼地将丝语交给一旁候着的乳母,而后抬手整了整身上绣着紫藤花纹的访问着,动作间,指尖不经意触碰到藏在腰带里的硬物,那是用油纸包着的军衔章,上面沾染着永远洗不净的血渍,每一次触碰,都似在提醒她那段惨痛的过往。
“惠子啊。”惠子的婶婶,身着吴服,下摆轻轻扫过榻榻米,带着雨水浸泡过的沉檀香,缓缓走进茶室。她的声音略带哽咽,“明日要给小活建衣冠冢,小活生前,可是最喜欢你这个妹妹了。”说到此处,她的声音猛地哽住,手中那描着金边的桧扇,也随之微微颤抖起来,“总该有些遗物......”
刹那间,雨声陡然变得震耳欲聋,似要将整个世界淹没。惠子抬眼,看向婶婶双手捧着的枣木匣,匣中,整齐叠放着崭新的陆军军装,金线绣就的樱花肩章,在这昏暗的茶室中,闪烁着诡异的光。一时间,记忆如汹涌潮水,瞬间将她吞没:当初在战场上,她紧紧握住活男的军刀,声泪俱下地苦苦哀求,企图阻止他自杀;那一声突如其来的枪响,仿若一道惊雷,震碎了她的世界;还有丝语生父,自己深爱的丈夫,就此牺牲在那片战火纷飞的土地上。
“其实我......”惠子的手,缓缓伸向衣襟,摸到那个贴身收藏的布袋。布袋里,装着她当初和牺牲的战友,亲自火化活男后留下的骨灰,其中还混着泥土与弹片的残渣。
婶婶手中的桧扇,“啪”的一声,重重掉落在茶托上。她的目光,死死盯着突然出现在矮几上的布袋,布袋上那抹褐红色,此刻显得格外刺眼。“这是......”
“对不起,婶婶,大哥死的时候,我也在。”惠子深吸一口气,缓缓解开油纸包,那沾满血渍的佐官肩章滚落而出,在榻榻米上拖出一道暗褐色的痕迹。“那些人怀疑他......故意在战场上射杀了他。”恰在此时,窗外的石灯笼,突然爆出灯花,那光亮,将特高课密文上“思想不纯”的朱红批注,照得格外刺目。
“这是...活男的...”婶婶颤抖着手,接过布袋,手指轻轻颤抖着,缓缓拂过布袋的表面,指甲缝里,似有殷红的血丝渗出。她猛地抓起那件崭新的军装,金线绣成的樱花,在闪电的映照下,泛着冰冷的光:“你骗人!活男是获得金鵄勋章的英雄!陆军省上周还送来褒奖状!”
惠子举起那血迹斑斑的佐官肩章,暗红的锈迹,在雷光的闪烁下,散发着诡异的光泽,“这是我当初在战场上火化他遗体时,亲手取下的。”说罢,惠子从袖口拿出一张纸,目光扫过上面的内容,而后缓缓开口,一字一顿地说道:“他们怀疑大哥是赤色分子,瞒着中村师团长和濑户参谋长,私下找到大哥的同僚,在战场上伺机而动,除掉大哥,进而接收他的部队。”
惠子的婶婶,听闻此言,突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她仿若疯了一般,疯狂地撕扯着手中崭新的军装,金线绣成的樱花,在狂风的肆虐下,纷纷四散纷飞。一片花瓣,悠悠地飘进屋内。正在哀嚎痛哭的婶婶,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竟猛地止住了哭声。她的脑海中,瞬间浮现出那些供奉在神龛的活男“遗物”,此刻回想起来,竟全是未曾沾染战火的崭新物件。就在这时,暴雨如注,倾盆而下,茶室的障子门,被狂风“砰”地一下吹开。惠子望向在风雨中飘摇的家纹旗,怀中的丝语,突然啼哭起来,小手奋力撕扯着脖子上戴着的那枚洁白无瑕的玉佩——那是丝语的生父,当年在新婚之夜留给她的珍贵信物。
惠子婶婶的眼神瞬间空洞,她呆坐在原地,望着散落一地的军装碎片和那枚带血的肩章,泪水不受控制地奔涌而出。“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她喃喃自语,声音里满是绝望与痛苦。惠子心中一阵绞痛,她缓缓靠近婶婶,想要安慰,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此时,茶室的障子门被再次叩响,管家的声音传来:“夫人,竹下少爷回来了。”惠子深吸一口气,稳定了一下情绪,说道:“请他进来吧。”竹下走进茶室,看到屋内一片狼藉,以及惠子和婶婶的模样,心中已然猜到几分。他走到惠子身边,轻轻握住她的手,给她传递着力量。
“婶婶,小林君的事情我已听闻,还请节哀。”竹下轻声说道,声音里满是沉痛与关切。婶婶缓缓抬起头,眼神中既有悲恸又带着一丝迷茫,仿佛在这一瞬间失去了方向。“竹下,你说这怎么可能呢?活男他一直为帝国效力,怎么会落得这样的下场……”她的声音颤抖着,话语里满是对命运不公的质问。
竹下微微皱眉,眼中闪过一丝疑惑,语气中带着一丝不确定地问道:“您说什么?小林君是为陛下战死,理应是光荣的呀。”
婶婶听闻竹下之言,泪水瞬间夺眶而出,情绪愈发激昂,声音颤抖着嘶吼道:“光荣?他若真是光荣战死,惠子又何必拿出这些物件?为何神龛中的遗物皆如新制!”她颤抖的手指向地上那沾染血迹的肩章与散落的军装残片,仿佛这些便是戳破“光荣战死”谎言最有力的铁证。竹下转头看向惠子,眼中满是震惊与疑惑,嘴唇微微颤抖,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又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堵住了喉咙。惠子迎着竹下的目光,眼眶泛红,声音带着哭腔,缓缓说道:“竹下君,大哥他......他不是我们以为的那样。他被怀疑是赤色分子,那些人......为了私利,设计陷害他。而且......”惠子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全身力气,“大哥,他是害死我丈夫,丝语亲生父亲的凶手。”
竹下听闻此言,恰似五雷轰顶,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晃了晃,仿佛被一记无形且磅礴的巨力当胸击中。他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双眼,眼球好似要夺眶而出,先是急切地看向惠子,那目光中满是惊惶失措与深深疑惑,仿佛试图从她如幽潭般的眼眸中,探寻出哪怕一丝一毫虚假的蛛丝马迹。旋即,他又迅速将视线投向神情悲戚、仿若霜打的婶婶,眼神里带着一丝近乎绝望的祈求,妄图从婶婶那饱经沧桑的面容上,觅得一丁点儿玩笑的痕迹。然而,映入他眼帘的,唯有婶婶那如冬日寒霜般的白发,在昏黄灯光下愈发显得刺眼,以及满脸纵横交错、肆意流淌的泪痕,还有惠子那悲痛欲绝、仿若被抽去灵魂的神色。残酷的现实,恰似冰冷刺骨、汹涌澎湃的潮水,不由分说地将他彻底淹没,令他窒息。他的双腿像是瞬间被抽去了所有力气,膝盖一软,如同断了线的木偶,缓缓地坐在了榻榻米上,双手无力地抱住头,十指近乎疯狂地深深嵌入发丝之间,仿佛要将自己的脑袋生生揉碎。此时,他的脑海中一片混乱,无数的念头如同脱缰的野马,在那狭小的思维空间里横冲直撞,搅得他头疼欲裂。那个曾与自己在银白月色下把酒言欢,两人推杯换盏间,一同激情澎湃地畅谈理想,细致入微地描绘未来宏伟蓝图的小林活男,怎么也无法与如今知晓的这残酷真相重合。他竟然深陷那充满阴谋与算计、黑暗得不见天日的漩涡之中,还是爱人前夫的夺命之人,这一切,都让竹下感到无比的迷茫与痛苦,好似孤身一人置身于无尽的迷雾之中,周遭皆是混沌,找不到一丝一毫的出路。惠子看着竹下痛苦不堪的模样,心中好似打翻了五味瓶,各种滋味一齐涌上心头。她眼眶泛红,轻轻蹲下身子,动作轻柔地握住竹下那双因痛苦而微微颤抖的手,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源源不断地顺着脸颊滑落:“竹下君,我一直不知该如何开口告诉你。大哥当初被那些居心叵测的势力蛊惑,深信我丈夫他们是阻碍帝国大业的敌人,这才鬼迷心窍下了杀手。可后来,他亲身奔赴战场,在那血肉横飞、残酷至极的战场上,看到了太多触目惊心的真相,内心开始深深反思,满心想着要弥补曾经犯下的过错,也正因此,他被那些人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处心积虑设计将他除掉。”婶婶听着惠子的话,哭声渐渐变成了低低的抽泣,她的眼神中满是痛苦与悔恨。“我一直以为他是为国捐躯,是家族的骄傲,没想到......”她哽咽着,说不下去了。